雪粒子打在头盔上的声音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我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怀里的怀表硌着肋骨,表盖内侧刻着的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这是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现在成了我身份的全部证明。
塔顿先生,前面就是黑松林了。汤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怀里的星火探出小脑袋,鼻尖在冷空气中动了动,发出细弱的呜咽。这小家伙的腿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胆子还是那么小,见了风就往人怀里钻。
我嗯了一声,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走。雪没到膝盖,每一步都像在拔萝卜,靴子里的羊毛袜早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发麻。三天前从莫赫悬崖逃出来时,我把备用袜子给了玛丽的弟弟——那孩子光脚穿着双破草鞋,脚踝冻得像块紫萝卜。
先生,你看那棵树。汤米忽然停下,指着左前方一棵歪脖子松树。树杈上挂着个破麻袋,在风雪里摇摇晃晃,像个吊死鬼。我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走过去,用刺刀挑下麻袋——里面滚出半块发霉的燕麦饼,还有个锈迹斑斑的水壶。
是墨菲他们的标记。我摸了摸麻袋上绣着的三叶草,指尖触到针脚处的硬疙瘩,他们应该就在附近,这是的信号。
汤米的眼睛亮了亮,把星火往怀里又揣了揣:那我们快去找他们吧!我好想喝口热汤啊,昨晚的雪水太冰了,喝得我肚子疼。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背,刚要说话,就听见松林深处传来马蹄声。不是英军的军靴声,马蹄铁敲击冻土的节奏很特别——是爱尔兰小马,蹄子比军马小一圈,声音更脆。
躲起来!我拽着汤米滚进雪沟,同时按住他的脑袋。星火吓得在他怀里炸开毛,发出的威胁声。我赶紧捂住它的嘴,这小畜生平时蔫得像团棉花,关键时刻倒挺能嚷嚷。
三匹小马从松树林里跑出来,骑手穿着粗布斗篷,帽檐压得很低。最前面那匹马上的人忽然抬手,斗篷下摆扫过马鞍时,露出了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缠着红布条,是我们的人。
是艾琳!汤米差点喊出声,被我死死按住。
艾琳勒住马,侧耳听了听,忽然翻身下马,径直朝我们的雪沟走来。她的皮靴踩在雪地上悄无声息,直到靴尖离我的鼻尖只有半尺远,才停下。
塔顿·芊倕,你再捂着火狐狸不松手,它就要咬你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靴底在雪地上碾出个小坑。
我松开手,星火立刻跳回汤米怀里,委屈地蹭着少年的下巴。汤米红着脸从雪沟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艾琳姐,你们怎么才来?我们等了整整一夜。
艾琳扔给我一个羊皮袋,里面的威士忌晃出醇厚的香气:路上遇到巡逻队,绕了点路。她的目光落在我渗血的袖口上,眉头皱了皱,又受伤了?
我接过酒袋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在胃里炸开一团火:小伤,被弹片划了下。其实是昨天爬悬崖时被岩石磨的,伤口冻得发麻,倒不怎么疼。
跟我来。艾琳转身往松林深处走,斗篷在风雪里划出一道红影,墨菲找到个好地方,能生火。
汤米立刻来了精神,抱着星火跟在后面,嘴里念叨着终于能烤烤火了。我落在最后,看着艾琳的脚印——她的左脚有点跛,靴底的花纹比上次见面时磨得更厉害了,看来这一路也没少受罪。
走了约莫半里地,松林忽然开阔起来,露出个凹进去的山坳。坳里藏着间猎人小屋,屋顶的积雪被扫开一块,烟囱里正冒着淡淡的青烟。墨菲叼着烟斗倚在门框上,看见我们就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塔顿,你再不来,汤米的肚子就要叫得把英军引来了。
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但至少挡风。壁炉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着,火苗像根快熄灭的蜡烛。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几个孩子蜷缩在上面,最大的不过十二岁,最小的还在吮手指。
这是从英军临时营地救出来的。艾琳往壁炉里添了根松木,火星溅到她的靴面上,他们把孩子当诱饵,让村民们乖乖交粮食。
我脱下湿透的外套,露出里面的羊毛衫——这件还是去年莉莉织的,袖口已经磨出了洞。汤米正把星火放在壁炉边的木板上,小家伙立刻蜷缩成一团,对着火苗出神。
英军的粮食库在哪?我搓了搓冻僵的手,凑近壁炉取暖。松木燃烧的香气混着孩子们身上的汗味,有种奇怪的安心感。
墨菲吐出个烟圈:在布莱克镇的教堂里。那帮混蛋把神像挪走了,堆了满满一屋子面粉和罐头。他用烟斗指了指墙角的孩子,昨天有个小家伙偷了片面包,被他们打得流鼻血。
我的手指在怀表盖上摩挲着,表链上的小铃铛轻轻作响。父亲以前总说,教堂的钟声是给好人听的,要是钟声里混着哭声,那上帝都得闭眼睛。
什么时候动手?艾琳往火里扔了块松脂,火苗地窜高半尺,映得她脸上的疤痕格外清晰——那是三年前在都柏林街头,被英军的马刀划的。
等雪停。我从背包里掏出地图,铺在壁炉旁的木箱上。木箱盖缺了个角,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二字,大概是哪个猎人的心愿,雪太大,马蹄声会被盖住,但是我们的脚印也会暴露。
汤米忽然举手:我知道有条小路,从镇外的排水管走,能直接到教堂后院。上次我跟肖恩大叔送过货,里面特别宽敞,能并排走三个人。
墨菲眼睛一亮,烟斗差点掉地上:你这小子,还有这本事?
汤米挠挠头,指了指星火:是它告诉我的。上次它追一只兔子,钻进了排水管,我跟着爬进去才发现的。星火像是听懂了,对着他摇了摇尾巴。
雪是后半夜停的。月光把雪地照得像铺了层银箔,踩在上面作响,格外刺耳。我让艾琳带着孩子们在小屋等着,只跟墨菲和汤米来了——人多了反而麻烦。
排水管比汤米说的更窄,只能匍匐前进。污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冻得皮肤生疼。汤米在前面带路,星火被他揣在怀里,偶尔发出小声的呜咽。墨菲跟在我后面,嘴里骂骂咧咧的,说这破管子比他家的烟囱还脏。
快到了。汤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回音。我往前挪了挪,额头差点撞上他的鞋底。
出口在教堂后院的灌木丛里。我先探出头,看见两个英军正靠在墙根抽烟,军帽歪在一边,枪斜挎在肩上——典型的偷懒姿势。
左边那个交给我。我低声说,抽出靴筒里的匕首。墨菲比了个oK的手势,从怀里摸出根麻绳。
我数到三,和墨菲同时扑出去。那两个士兵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被我们捂住嘴按在地上。汤米从排水管里爬出来,手里攥着块石头,见没他的事,又把石头塞回口袋,抱起扑过来的星火。
后院的门是虚掩的。墨菲用匕首挑开士兵的腰带,搜出钥匙,教堂的侧门钥匙,运气不错。
教堂里弥漫着面粉的味道,取代了本该有的烛香。圣坛被推倒了,圣母像的头滚在墙角,脸上还沾着块黄油。一排排麻袋堆到屋顶,印着英军补给的字样,看得人眼睛发红。
动手。我挥了挥手,汤米立刻爬上麻袋堆,往背包里塞罐头。墨菲用斧头劈开最上面的麻袋,雪白的面粉涌出来,像瀑布一样。
塔顿,你看这个!汤米忽然大喊,手里举着个铁皮盒。我走过去一看,里面是压缩饼干,包装上印着日期——居然是三个月前就该分发到村民手里的救济粮。
我的手指捏紧了匕首,指节发白。去年冬天,基尔马洛克的村民们跪在雪地里求英军发救济,那些军官却说粮食还在运输中。原来都堆在这里,成了他们的私货。
把能拿走的都拿走。我踹开旁边的小门,里面是间储藏室,堆着些军服和弹药,汤米,去叫艾琳把马车赶过来。
汤米抱着星火跑出去,小家伙在他怀里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睛亮得像两颗星。
装车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一个早起的神父撞见了我们,吓得瘫在地上念经。我本想让他闭嘴,艾琳却拦住我:他是个好神父,去年偷偷给过我们面包。
神父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划了个十字:上帝会保佑你们的。然后转身跑进钟楼,敲响了钟声。
他在帮我们。艾琳眼睛有点红,这钟声是警报,镇上的英军听到会以为有情况,会往教堂这边跑。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镇口传来马蹄声。墨菲赶着马车往后门走,我和艾琳殿后。她忽然拽住我的胳膊,往我手里塞了个小布包:莉莉让我给你的,她说你总不爱惜自己。
布包里是瓶草药膏,还有块绣着竖琴的手帕——和我怀表上的图案一样。
告诉她,我很好。我把布包塞进怀里,推了她一把,快上车!
马车驶出后门时,英军刚好冲进教堂前门。我跳上最后一节车厢,汤米正给星火喂饼干,小家伙吃得满嘴都是渣。墨菲甩了一鞭子,马儿嘶鸣着冲进黎明的薄雾里。
我回头看了眼教堂,钟声还在响,像在为我们送行。怀里的怀表轻轻跳动,像父亲的心跳。忽然明白,所谓王者,从来不是指坐在王座上的人,而是那些在寒夜里举着火、护着光的人。
马车颠得厉害,汤米抱着星火睡着了,口水打湿了衣襟。艾琳靠在麻袋上,用匕首削着根树枝,脸上的疤痕在晨光里柔和了许多。墨菲哼着跑调的民谣,鞭梢在空气里划出清脆的响。
我掏出莉莉给的手帕,盖在汤米脸上挡雪。手帕上的竖琴绣得针脚细密,大概是她熬了好几个夜晚才完成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手帕上,很快就化了,像一滴无声的泪。
前面有座桥。墨菲忽然喊道,过了桥就是安全区了。
我掀开帆布往外看,桥头上站着个穿红斗篷的女人,正朝我们挥手。是玛丽,她的马旁边还拴着几匹——看来又有新的伙伴加入了。
星火从汤米怀里探出头,对着桥头的方向叫了两声,声音里没了之前的怯懦,多了点清亮。我摸了摸怀表,金属的凉意里,仿佛藏着无数人的体温。
寒林尽头的火还在烧,那是我们留给英军的——教堂的面粉堆被点燃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个巨大的篝火。据说后来有村民说,那天的朝霞格外红,像是上帝在为他们流泪。但我们都知道,那是属于我们的火焰,在黑夜里,亮得格外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