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船舷上,连桅杆都在打盹,帆布垂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我用靴底蹭掉船板上的霜,那层白花花的东西立刻化成水,顺着木纹往下淌,在角落里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我眼下的青黑——昨晚几乎没合眼,艾琳的脚踝肿得像颗发面馒头,汤米抱着星火缩在货箱上打呼噜,墨菲的烟斗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
塔顿,喝口这个。艾琳递来个粗陶碗,碗沿缺了个小口,里面的热粥冒着白汽,混着海腥味钻进鼻子。她总是这样,自己疼得龇牙咧嘴,还总惦记着别人的肚子。我接过碗时碰了她的手指,冰凉,像刚从海水里捞出来的鹅卵石。
你的脚...
早没事了。她往船尾挪了挪,避开我的目光,靴底在船板上拖出刺啦声,老麦克的草药真管用,你看。说着就要脱靴子,被我按住了手。
这姑娘的倔强像海边的礁石,明明被浪拍得全是伤痕,偏要挺着胸脯说自己结实。我把碗塞回她手里,转身去解船锚的绳结——麻绳被海水泡得发胀,上面的盐粒蹭在掌心,又疼又痒。忽然听见汤米一声惊叫,接着是星火炸毛的嘶嘶声。
怎么了?艾琳霍地站起来,脚踝没站稳,踉跄着扶住桅杆,短刀已经攥在手里。
汤米指着船舷外,脸色比雾还白:那...那是什么!
雾里浮出个黑糊糊的影子,像块从海底浮上来的礁石,随着波浪一沉一浮。星火弓着背炸毛,尾巴却悄悄勾住汤米的袖口,这小畜生,警惕里总藏着点依赖。我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二字被体温焐得发烫,这是父亲留我的唯一念想,此刻却像块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
是艘沉船。墨菲吐掉烟斗里的灰,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看船型,是海蛇号——去年冬天在这儿触了礁,听说船长带着一箱金币跑了,把船员全丢下了。
船越漂越近,能看见甲板上歪歪扭扭的栏杆,像副断掉的骨架。有只海鸥站在桅杆顶端,歪着头看我们,忽然扑棱棱飞走,翅膀扫过帆布,带起阵潮湿的风。艾琳的短刀不知何时收了起来,正用手指抠着船板上的裂缝,指缝里还沾着昨晚的草药渣。
上去看看?她忽然转头,眼睛在雾里亮得像星,说不定能找到点能用的。
汤米立刻点头,脚尖在船板上踮了踮,像只跃跃欲试的小鹿。墨菲咂咂嘴,重新填上烟丝: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掺和了。他往船尾挪了挪,我在这儿看着船,顺便给你们煮锅鱼汤,回来正好喝。
我跳上沉船的甲板时,木板发出痛苦的呻吟,像老人在咳嗽。雾水顺着断裂的横梁往下滴,嗒嗒声在空荡的船舱里回响,像有人在暗处敲着小鼓。星火从汤米怀里窜出来,顺着倾斜的甲板跑向船长室,尾巴高高翘着,像面小旗子。
慢点!我抓住差点滑倒的汤米,他的靴子在湿滑的木板上打着滑,这船随时可能散架。
塔顿哥你看!他忽然指向舱门,那里挂着串生锈的铜铃,铃舌上缠着根红布条,风吹过,发出断断续续的叮当声,像首没唱完的歌。艾琳已经走了过去,指尖轻轻碰了碰红布条,那布条立刻碎成了粉末,簌簌落在她手背上。
是去年的暴雨冲的。她捻起点布屑,眉头皱了皱,布质是上等的丝绸,不像普通船员会用的。
船长室的门虚掩着,星火正用爪子扒门,喉咙里发出呼噜声。我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酒气的气息涌出来,差点把我呛退。汤米捂着鼻子往后躲,艾琳却已经走了进去,靴底踢到个空酒瓶,骨碌碌滚到墙角,撞在个铁皮箱上。
看这个!她弯腰抱起铁皮箱,箱子上了锁,表面刻着复杂的花纹,像只蜷着的蛇。我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花纹竟和箱子上的蛇纹隐隐相合,心跳忽然漏了一拍——父亲的怀表,怎么会和这艘沉船有关?
能打开吗?汤米凑过来,眼睛瞪得像铜铃。艾琳掏出根发夹,在锁眼里捣鼓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锁开了。箱子里铺着块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放着支钢笔,笔帽上嵌着颗蓝宝石,在雾里闪着幽光。
这是...艾琳拿起钢笔,笔杆上刻着个字,和我怀表内侧的字迹一模一样。
我的手指有些发颤,接过钢笔时,笔尖不小心划到掌心,渗出血珠。血滴在绒布上,晕开朵小小的红花,忽然从绒布下露出个暗格——里面藏着张泛黄的纸,边缘已经脆得像枯叶。
是封信。汤米的声音带着兴奋,又有点紧张,塔顿哥,上面写了什么?
我展开信纸,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有些模糊,父亲的字迹却依旧挺拔,像他站在甲板上的样子。信里说,他当年带着船队出海,本想为家乡运批粮食,却被英军拦截,船上的船员大多遇难,他靠着这块铁皮箱里的金币换了条命,却再也没脸回家见我们。
原来...我的喉咙像被雾堵住了,说不出话。艾琳轻轻拍了拍我的背,她的手心带着草药的清香,比任何安慰的话都管用。星火不知何时跳上了铁皮箱,正用爪子拨弄那支钢笔,尾巴扫过绒布,扬起阵细小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看!还有这个!汤米从箱子角落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碎金子,闪着温润的光,是金币!
墨菲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带着点不耐烦:你们在底下开宴会呢?鱼汤都快熬成鱼干了!
我们抱着铁皮箱回到船上时,朝阳正好刺破雾层,把海水染成片金红。墨菲的鱼汤在锅里咕嘟作响,香气混着海风漫开来,星火蹲在锅边,尾巴摇得像面小扇子。艾琳把碎金子倒在桌上,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够咱们买艘新船了。汤米数着金子,手指都在发抖,还能给艾琳姐买双新靴子!
艾琳踹了他一脚,脸上却红了,低头去搅鱼汤,木勺碰到锅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我摩挲着那支钢笔,蓝宝石在阳光下流转着光,忽然明白父亲信里的最后一句话——真正的财富不是金子,是能一起看日出的人。
船继续往前漂,雾完全散了,远处的渡口像颗嵌在海边的珍珠。汤米和墨菲在船头斗嘴,一个说要把新船刷成蓝色,一个坚持要红色,星火在他们中间跳来跳去,时不时抢过墨菲的烟斗,惹得两人哈哈大笑。艾琳坐在我身边,脚踝上的草药布已经换了新的,她正用那支钢笔在信纸背面写字,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像极了父亲当年给我讲睡前故事时的语调。
我打开怀表,让表盖内侧的二字对着太阳,光芒透过金属,在帆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原来所谓的归途,从来不是回到过去,而是带着回忆,和身边这些热气腾腾的人一起,往新的日子里走。
船驶过片浅滩,水里的贝壳被阳光照得像撒了一地星星。艾琳忽然停下笔,指着远处:看,是渡口!
那里停着艘大帆船,船帆上画着只展翅的鹰,船长正站在甲板上向我们挥手,帽檐下的笑容像此刻的阳光,暖得能融化最后一点雾。我把钢笔别进内袋,摸了摸怀表,金属的凉意里,仿佛能听见父亲的声音,混着海浪和铜铃,在风里轻轻回响。
汤米已经抱着星火跳上了渡口的木板,跑起来像阵小旋风。墨菲扛着铁皮箱跟在后面,嘴里还嘟囔着新船的颜色。艾琳扶着我的胳膊站起来,脚踝虽然还有点瘸,脚步却稳得很,像株迎着风的向日葵。
我回头望了眼那艘沉船,它在远处的雾里只剩个模糊的影子,像个渐渐淡去的梦。但箱里的金币、钢笔,还有信上的字,都在告诉我:有些东西不会随船沉没,它们会变成火烬里的余温,跟着我们,往更远的地方去。
渡口的风带着点甜,是市集上烤面包的香气。我握紧艾琳的手,她的指尖还沾着草药的凉,却让我觉得比阳光还暖。原来所谓的王者归处,从不是什么华丽的宫殿,是有粥可温,有伴可依,是哪怕走在雾里,也知道身边有人举着灯,等着和你一起看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