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被揉皱的棉帛,湿漉漉地裹着整个渡口。市集的吆喝声穿透雾气滚过来,带着烤面包的麦香、鱼腥的咸涩,还有铁匠铺里铁屑灼烧的味道,在潮湿的空气里酿成一壶杂陈的酒。我攥着那袋从海蛇号沉船里寻来的碎金子,手心的汗把布袋洇出深色的痕,金属棱角硌着掌心,倒比艾琳熬的草药汁更能提神——那药汁总带着股苦艾的涩,像她藏在温柔里的倔强。
塔顿,喝口热的。艾琳把粗陶碗递过来时,我正盯着铁匠铺门口那柄嵌绿玛瑙的双刃剑。碗沿缺了个月牙形的口,是上次汤米摔的,他总说这缺口像船帆的一角。热粥的白汽漫过她的睫毛,在眼下结了层细珠,像沾了晨露的蝶翅。我接过碗时碰了她的指尖,凉得像刚从海水里捞出来的鹅卵石,却比阳光更能焐热心口。
你的脚...我往她靴底瞥了眼,昨晚处理伤口时,她脚踝的淤青紫得像朵翻败的茄花。
早没事了。她往船尾挪了挪,粗布裙摆扫过船板,带起串细沙。木桨被她随意地靠在舷边,桨叶上的海藻还在滴水,在木板上洇出蜿蜒的线,像条不肯安分的小蛇。老麦克的草药是用海马骨熬的,你看。她说着就要解靴带,被我按住了手。这姑娘总这样,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却把别人的伤口揣在心尖上。
汤米忽然了一声,怀里的星火像团橘色的闪电窜出去,扒着铁匠铺的木栏不肯走。少年颠颠地追过去,粗布褂子被风掀起,后腰沾着的船板木屑露出来——是从海蛇号带回来的,他说要留着给将来的孩子讲沉船里的秘密。塔顿哥你看!他的鼻尖都快贴在铁栅栏上,声音亮得像撞碎的浪,那把剑在笑呢!
铁匠铺的木架上,双刃剑正泛着冷光。剑身缠着防滑的皮绳,被摩挲得油亮,剑柄的绿玛瑙在朝阳下转着温润的光,倒真像只眯起的眼。络腮胡铁匠抡着锤子打铁,火星溅在地上,噼啪作响,像谁把星星撒在了石板路。他看见我们,喉结滚了滚,粗声粗气地喊:要买就进来,别在外面当礁石!
艾琳的手忽然攥紧了我的胳膊,指尖掐得我皮肉发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斜对面的黑色马车正碾过晨露,车帘绣着银线蛇纹,在朝阳下泛着鳞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格外沉,像雷肯别家族压在渔民身上的税赋,每一下都砸在人心尖上。我摸向腰间,父亲留下的钢笔硌得肋骨生疼,信里那句雷肯别家族的蛇,总在暗处吐信突然在耳边响起来。
别看了。艾琳的指甲在我手背掐出月牙,声音压得像团浸了水的棉絮,先买船。她的目光往铁匠铺里探了探,忽然踮起脚往我耳边凑,发梢扫过我的颈窝,带着草药的清苦,马车上的蛇徽是银的,只有家族核心成员才能用。
我们跟着铁匠往后院走时,汤米还在跟星火较劲。少年拽着猫尾巴往回拖,星火却犟着脖子扒木栏,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倒像在嘲笑他的力气小。铁匠的后院堆着半船的铁锚,锈迹斑斑的,像从海底捞上来的白骨。新造的渔船泊在木架上,船身刷着桐油,泛着琥珀色的光,在晨雾里像块刚从海里捞出来的蜜蜡。
这船叫。铁匠拍着船板,震得我耳膜发麻。他掌心的老茧比礁石还硬,指缝里嵌着铁屑,在阳光下闪着碎星,上周刚下水,龙骨是用百年橡木做的,抗风浪得很。要不是我儿子急着娶媳妇,说什么也不会卖。
汤米已经猴儿似的跳上了船,蹲在船头摸来摸去。星火从他怀里挣出来,踩着船舷走猫步,尾巴扫过铜铃,叮当作响,像在给新船唱赞歌。塔顿哥,就买这个!少年仰着脖子喊,阳光照在他缺了颗门牙的笑脸上,汗珠亮得像碎钻。
我正要用碎金子比划价钱,后院的木门突然被撞开。雷肯别的管家拄着蛇头拐杖走进来,鞋跟在石板上敲出的响,像条毒蛇在吐信。这船,我们雷肯别家族要了。他连眼皮都没抬,从天鹅绒钱袋里倒出把金币,落在木桌上,叮当声比铁匠的锤子还刺耳。
铁匠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手里的铁钳捏得咯咯响,却把话咽回了肚子里。雷肯别家族在这一带的势力,比涨潮时的海水还厉害,渔民们见了他们的蛇徽,就像海鸥见了鹰,躲都来不及。汤米忽然从船上跳下来,小胸脯挺得像块礁石:是我们先看上的!
管家终于抬了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锥子,扎在汤米脸上:小孩子家,懂什么叫规矩?他挥了挥手,两个保镖立刻上前,靴底碾过地上的铁屑,发出刺耳的响。
艾琳忽然往前一步,短刀不知何时攥在了手里。刀身在阳光下晃了晃,像道闪电劈进晨雾里:雷肯别家的规矩,就是抢别人碗里的粥?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敲在铁砧上,脆生生的,震得空气都在发抖。
管家的脸沉得像要下雨:你是谁家的丫头,敢管雷肯别的事?
我是谁不重要。艾琳的刀指向那堆金币,刀尖的寒光比海浪更冷,重要的是,这船我们买了。她转头看我时,睫毛上还沾着晨露,眼里的光却比朝阳还烈,塔顿,付钱。
我解开布袋,碎金子滚落在桌上,阳光撞在上面,反射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最大的那块带着道齿痕,是当年父亲用牙咬出来的记号,信里说这是芊倕家族的规矩,金子要带着人气才暖。这些,够不够?我的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腰间的钢笔,那里藏着父亲的航海图,标记着雷肯别家族的秘密粮仓——今晚,我们就要去讨笔旧账。
管家的目光在金子上打了个转,忽然笑了,笑声像蛇吐信:够是够,就是怕你们没命开。他捡起枚金币,用牙咬了咬,牙印陷在金块上,像张贪婪的嘴,这一带的海,归雷肯别管。
海是老天爷的。艾琳把刀收回鞘里,转身往船上跳。她的脚踝还没好利索,跳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却稳稳地落在甲板上,像朵在浪里扎根的花。粗布裙摆扫过船舷的铜铃,又响起串清亮的响,像是在嘲笑管家的话。
管家盯着我们看了半晌,忽然挥了挥手。拐杖头在门槛上磕了一下,留下个浅浅的印子,像蛇信在地上划了道痕:保镖们跟着他往外走,靴底碾碎了地上的火星,留下串焦黑的印。
铁匠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把脸,汗珠混着铁屑往下掉:你们胆子真大,连雷肯别的人都敢惹。他往我们手里塞了袋铁钉,铁屑沾在他掌心的老茧里,像嵌了星星,这船板要是裂了,用这个补,比鱼胶还结实。
我们把号开出渡口时,汤米在船头插了面小旗。是用艾琳的红布条做的,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团不肯熄灭的火。墨菲蹲在船尾抽烟,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在晨雾里像只不安分的萤火虫。雷肯别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吐出的烟圈被风扯碎,他们的船队下午就会出海,蛇头旗老远就能看见。
我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父亲的航海图在怀里发烫。图上标记着雷肯别的走私航线,用红墨水画的蛇形弯弯曲曲,每个月初三,他们都会用渔船运送军火,今晚正好是初三。他们来,正好。我调整了船舵,木柄在掌心转着温润的光,我们去鹰嘴湾。
艾琳正在检查渔网,听见这话动作顿了顿。网眼里还缠着昨晚的海藻,被她细心地摘下来,扔进海里:你想劫他们的船?
不是劫,是拿回来。我从怀里掏出父亲的信,信纸边缘已经被海水泡得发卷,像朵翻败的浪花。当年他们抢了我父亲的粮食,今晚这些军火,就算是利息。汤米凑过来看信,星火蹲在他头上,尾巴扫得他脖子痒痒的,直笑。少年的指尖划过信上的船锚图案,忽然说:这锚长得像艾琳姐的短刀。
夕阳把海水染成了胭脂色,号像片叶子,悄悄滑进鹰嘴湾。这里的礁石像只张开的鹰嘴,犬牙交错的,正好藏船。我们刚把船泊在礁石后面,就看见远处来了三艘渔船,船头挂着雷肯别的蛇形灯,在暮色里像鬼火,忽明忽暗的。
来了。墨菲把烟斗摁灭在船板上,摸出了腰间的短铳。枪管被他摩挲得发亮,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字,是他早逝的儿子的名字。艾琳往汤米手里塞了把小刀,又给他系紧了鞋带,指尖蹭过少年脚踝的旧伤,动作轻得像在抚摸蝴蝶的翅膀:躲在船舱里,听见枪响也别出来。
汤米点点头,却把星火往我怀里一塞:让它帮你。小畜生用脑袋蹭了蹭我的下巴,喉咙里发出呼噜声,倒比汤米镇定。猫毛沾在我粗布褂子上,像撒了把金粉,在暮色里闪闪的。
雷肯别的船刚进湾,我们就冲了出去。艾琳站在船头,手里举着盏马灯,灯光晃得对方睁不开眼。我抡起船桨,狠狠砸在最前面那艘船的桅杆上,一声,桅杆带着帆布砸了下来,溅起的水花打在脸上,又凉又腥,像含着把盐。
是塔顿·芊倕!有个船员认出了我,声音抖得像筛糠。当年父亲的船队出事时,他就在雷肯别的船上当了望员,后来被我救过一命,没想到现在还在为虎作伥。
放下军火,饶你们一命!我喊着,手里的船桨又砸断了对方的舵。木片飞溅起来,像群受惊的鱼,艾琳已经跳上了船,短刀在她手里像条银蛇,三两下就挑断了几个船员的腰带,逗得他们手忙脚乱,裤子滑到脚踝,露出光溜溜的腿,像群滑稽的企鹅。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汽笛声,像头受伤的野兽在哀嚎。是雷肯别的巡逻艇!艾琳往我手里塞了个油布包,指尖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暖得像团火:是军火清单,快撤!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舞,几缕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笑起来却比星光还亮,眼角的伤疤在灯光下像道温柔的河。
我们跳回号,刚划出鹰嘴湾,就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是艾琳刚才藏在对方船上的炸药,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像个巨大的篝火,把海水都染成了金红色。碎木片像烟花似的溅起来,又簌簌落下,像场温暖的雨。
汤米从船舱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个苹果,是他偷偷藏的。果皮上还带着牙印,在火光下闪着光:塔顿哥,艾琳姐,你们看!少年的牙齿咬在苹果上,咔嚓作响,像在品尝胜利的甜。
我接过苹果,咬了一大口,甜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混着海风的咸,在舌尖酿成种奇异的味。艾琳靠在船舷上,正用碎金子给汤米叠小玩意儿。她的指尖沾着金粉,在暮色里像撒了把星星,叠出的小船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华丽的船模都好看。墨菲在哼着跑调的船歌,五音不全的,却比任何乐章都动听。星火蹲在他脚边,尾巴打着节拍,偶尔喵呜一声,像在给老歌伴奏。
远处的爆炸声渐渐淡了,只有海风吹过船帆的声音,像首温柔的摇篮曲。我知道,雷肯别的报复很快就会来,就像涨潮的海水,汹涌又蛮横。但只要我们这船人在一起,汤米的笑、艾琳的刀、墨菲的歌,还有这载着希望的号,再大的浪,也掀不翻我们的船。
夜空的星星越来越密,倒映在海水里,像撒了把碎钻。我摸出那支钢笔,在月光下,蓝宝石闪着幽光,像父亲的眼睛。父亲,你看,我们正在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一步一步,很稳。就像这号,哪怕在浪里颠簸,也总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汤米已经靠着桅杆睡着了,怀里还抱着艾琳叠的金船。星火蜷在他脚边,发出轻轻的呼噜声。艾琳往少年身上盖了件粗布褂,动作轻得像怕惊醒蝴蝶。她走到我身边,船板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响,像谁在说悄悄话。
明天去哪?她的声音带着点困意,像被晨露打湿的蛛网。
我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父亲的航海图在心里铺开,下一个标记是望乡岛,那里有座废弃的灯塔,是走私者的中转站。去望乡岛。我说着,往她手里塞了半块苹果,雷肯别的黑珍珠号明天会从那里过。
艾琳咬了口苹果,甜汁沾在嘴角,像颗没擦干净的星。她忽然笑了,眼角的伤疤在月光下弯成道桥:正好,我们去给他们送份大礼。海风吹起她的发,拂过我的脸颊,带着苹果的甜,比任何承诺都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