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号已经像片被浪推来的叶子,轻轻泊在秘密港口的礁石后。我踩着湿漉漉的木板跳上岸,靴底陷进沙里的瞬间,就触到了贝壳碎片的棱角——这是父亲信里提过的藏金滩,那些碎壳是他当年用船锚砸出来的记号,为了在涨潮前给藏粮的山洞做标记。沙粒顺着靴筒往里钻,硌得脚踝发痒,倒比艾琳熬的薄荷草药更提神。
塔顿哥,这里真的有粮食吗?汤米抱着星火跟在后面,少年的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上被礁石划破的伤口。艾琳昨晚给敷的草药已经变成深绿色,像块嵌在皮肉上的翡翠,边缘还沾着几根海草,是星火今早从他裤脚叼出来的。小畜生此刻正用爪子扒拉着沙堆,不知又发现了什么宝贝,尾巴翘得像面小旗子。
跟着脚印走。我指着沙地上的痕迹,那串马蹄印深得能埋下半个拳头。蹄铁的花纹很特别,边缘有三个缺口,是雷肯别家族专用的——管家的蛇头拐杖底就刻着同样的记号,父亲的信里画过这图案,像朵歪歪扭扭的毒花。他们昨晚来过人,马蹄上还沾着山洞里的红土。
汤米立刻蹲下去,鼻尖快贴到沙地上:真的!你看这土,比星火的毛还红!他伸手去抠蹄铁印里的泥,被星火一巴掌拍开,猫爪上沾着的沙粒全溅在他脸上,逗得艾琳直笑。
山洞藏在瀑布后面,水声哗啦啦的,像无数只手在拍打岩石,故意要掩盖什么。我拨开垂下来的藤蔓时,指尖被带刺的藤条划破,血珠滴在苔藓上,立刻晕开朵小红花。一股陈腐的麦香混着潮湿的霉味涌出来,钻进鼻子的瞬间,我忽然想起父亲的书房——他总爱在窗台上摆袋燕麦,说那是故乡的味道。
小心脚下。艾琳扶了我一把,她的指尖还沾着昨晚熬药的甘草香,瀑布冲下来的石头滑得很。她的脚踝还没好利索,每走一步都微微踉跄,却总把稳当的路让给别人,自己踩着湿滑的岩缝,像只在浪里保持平衡的海鸥。
洞里堆着十几个麻袋,粗麻布上印着雷肯别贸易公司的字样。那些字母歪歪扭扭的,的竖弯钩都拐成了蛇形——是被他们强迫的佃农缝的,我认得那种针法,玛格丽特阿姨生前总这样补衣服,说歪扭的线能藏住破洞的毛边。艾琳走到最里面,抽出短刀划开个麻袋的瞬间,麦粒滚出来的声音像场小雨,在火把的光下闪着珍珠似的光。
还能吃。她抓起一把麦粒凑到鼻尖,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麦壳在火光下闪闪的,就是有点潮,得晒晒。她的指尖被麦粒硌到昨天划到的伤口,血珠立刻裹住了三两颗麦粒,像给珍珠串上了红绳。
汤米立刻从怀里掏出草药包,踮着脚尖要给她敷:艾琳姐,这个管用!我弟弟以前磕破头,就是用这个治好的。他的声音带着点小骄傲,像在炫耀什么稀世珍宝。草药包里的蒲公英绒毛沾了他一身,在火把下飞起来,像群金色的小蝴蝶。
我正想让他们先出去清点数量,洞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那声音从远及近,蹄铁踏在礁石上的脆响,像有人在用锤子敲碎玻璃。墨菲吹了声口哨,三短两长,是我们约定的信号——意思是有情况,人数不少。我把火把往石壁上一按,火星溅起来的瞬间,洞里顿时暗了大半,只剩下麻袋缝隙漏出的微光,像星星掉进了谷堆。
躲到麻袋后面。我压低声音,摸出短铳的瞬间,枪管上的防滑纹硌得掌心发麻。艾琳已经把汤米往麻袋堆里推,少年怀里的星火忽然竖起尾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声——这小畜生比我们任何人都先嗅到危险的气息。
洞外的人下了马,脚步声踩在沙地上发出的响,像蛇在蜕皮。有个粗嗓子在说话,是雷肯别的管家,声音比他的蛇头拐杖还硬:动作快点!这批粮食要送到码头,装黑珍珠号运走。别磨蹭,耽误了少爷的事,把你们扔去喂海蛇!
管家,这粮食放了快半年了,会不会...另一个声音怯生生的,像被浪打湿的纸。
少废话!拐杖往地上一敲,震得洞顶掉下来几块碎石,就算发霉了,也比给那些贱民吃强!他们配吗?一群只会伸手要饭的东西!
我的手攥得短铳都快变了形。那些粮食,本该是救济灾民的,去年冬天西部饥荒时,多少孩子嚼着树皮等死,而这些麦粒却被藏在这里发霉。艾琳的肩膀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气的——她最见不得有人糟践粮食,就像她见不得汤米弟弟最后连块干净的裹尸布都没有。
等外面的人扛着麻袋往外走时,艾琳忽然冲了出去。她的短刀在火把光下划了道银弧,精准地挑掉了最前面那人的扁担。麻袋摔在地上的瞬间,麦粒滚出来,像条金色的小溪,顺着洞口的斜坡往海里流去。你们这群畜生!她的声音都在抖,眼睛红得像燃着的火,去年冬天,有个孩子抱着石头跳进海里,就因为你们抢走了他最后一把麦种!
管家没想到洞里有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举着拐杖就朝艾琳打去:臭丫头,找死!我赶紧冲出去,一把抓住拐杖的瞬间,就感觉木头在手里咯吱作响——这拐杖里灌了铅,砸下去能碎骨头。
塔顿·芊倕?管家认出了我,脸色变得比他的蛇头徽记还青,果然是你!当年没淹死你,倒是留了个祸害!他吹了声口哨,藏在礁石后面的保镖立刻冲了出来,手里的枪对准我们时,枪管上的寒光比海水还冷。
汤米不知何时从麻袋后面钻了出来,抱着块脑袋大的石头就朝一个保镖砸去。虽然没砸中,却把对方吓了一跳,枪托磕在岩壁上,发出的响。星火也跟着凑热闹,窜到一个保镖的脚边,狠狠咬了口他的裤腿,气得那人哇哇叫着跳起来,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抓住他们!管家气急败坏地喊,拐杖往地上顿得更响了。我拽着艾琳往洞里退,墨菲不知从哪摸出把斧头,守在洞口像尊门神,斧刃上还沾着早上劈柴的木屑。麻袋被撞得东倒西歪,麦粒撒了一地,踩在上面滑溜溜的,有个保镖没站稳,摔了个四脚朝天,逗得汤米直笑,笑声在洞里荡开,像串银铃。
往里面退!我拉着艾琳往山洞深处跑,那里有个岔路,是父亲当年挖的逃生通道。石壁上还能看见他用凿子刻的记号,一个歪歪扭扭的船锚,旁边写着——他总说,就算忘了名字,也不能忘了是从哪来的。通道很窄,艾琳的肩膀时不时会蹭到岩壁,她却咬着牙不吭声,只是攥紧我的手,掌心的汗混着麦粒的粉末,滑腻腻的。
通道尽头是片竹林,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地上织成张碎金网。我们刚跑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枪声,子弹打在竹子上,溅起的木屑像下雨。艾琳忽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往身后一扔——是昨晚剩下的炸药,她总说要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快跑!她拽着我往前冲,刚跑出没几步,身后就传来巨响,震得竹叶簌簌往下掉,像下了场绿雨。汤米抱着星火跑在最前面,小短腿倒腾得飞快,嘴里还喊着:炸得好!炸得好!星火在他怀里探出头,尾巴扫得他脖子痒痒的,却顾不上挠。
我们跑到竹林边缘时,看见号已经泊在前面的海湾里,墨菲的侄子正摇着橹等我们。那小伙子的胳膊上缠着绷带,是去年被雷肯别的人用枪托砸的,此刻却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像只得意的小海狮。跳上船时,艾琳的脚踝终于撑不住了,踉跄着倒在我怀里,她的额头抵着我的下巴,呼吸带着甘草和麦粒混合的清香,像阵温柔的风。
没事吧?我扶着她坐下,指尖刚碰到她的脚踝,就感觉那里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她摇摇头,忽然笑了,眼角的伤疤在阳光下弯成道桥:你看,我们又赢了。阳光照在她脸上,汗珠亮得像珍珠,嘴角还沾着点麦壳,像颗不小心粘上去的星星。
号驶离海湾时,我回头望了眼那片竹林。爆炸声还在隐隐传来,像闷雷滚过海面,管家他们肯定在跳脚咒骂。但至少,我们保住了那些粮食,就像父亲当年想做的那样——他信里说,粮食是土地的孩子,不该被锁起来发霉。
汤米正蹲在船头晒麦粒,把它们摊在粗布上,像铺了层碎金。星火趴在麦粒旁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像在帮忙扇风,却总把麦粒扫到海里,惹得汤米拍它的屁股。艾琳靠在我身边,用父亲留下的钢笔在树皮上画地图,笔尖划过的地方,留下道浅浅的痕,像条正在延伸的路。树皮上还沾着她昨晚熬药的药渣,是晒干的蒲公英,被阳光晒得发黄。
接下来去哪?她抬头问,睫毛上还沾着竹叶的碎屑,像停着片小绿蝶。
我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父亲的航海图在心里铺开。下一个标记是望乡岛,那里有座废弃的灯塔,是走私者的中转站,信里说塔尖的灯能照出十里远,像只睁着的眼睛。去望乡岛。我说着,往她手里塞了块刚烤好的麦饼——是用刚抢回来的麦粒做的,还带着点焦糊味,雷肯别的黑珍珠号明天会从那里过。
艾琳的眼睛亮了起来,在树皮上画了个圈,把黑珍珠号三个字圈在里面,像给蛇画了个陷阱:正好,我们去给他们送份大礼。她的指尖在两个字上敲了敲,忽然凑近我耳边,发梢扫过我的耳廓:我藏了罐硝化甘油,是上次从沉船里找到的。她的声音带着点调皮,像个藏了糖的孩子。
海风带着麦香吹过来,混着阳光的味道,格外舒服。船帆被风鼓得满满的,像只展翅的海鸥,带着我们往望乡岛去。我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像这没有尽头的海,但只要身边有这些热气腾腾的人——会偷偷给猫塞麦饼的汤米,总把危险留给自己的艾琳,连咳嗽都带着海味的墨菲,还有这载着希望的号,再大的风浪,我们都能闯过去。
星火忽然从麦粒堆里抬起头,对着远处的海面叫了一声。顺着它的目光望去,一群海鸥正追着我们的船飞,翅膀在阳光下闪着白亮的光,像撒了把碎银。汤米说,这是海鸥在给我们带路呢,它们知道望乡岛在哪。
艾琳忽然把麦饼掰了一小块,扔给天上的海鸥。一只海鸥俯冲下来,精准地接住麦饼,在我们头顶盘旋了两圈,才跟着同伴往远处飞去。你看,她笑着说,连海鸟都站在我们这边。
我望着那群远去的海鸥,忽然想起父亲信里的最后一句话:海是公平的,它会记住每艘船的名字,也会惩罚所有作恶的人。此刻的海风里,仿佛藏着他的声音,混着麦香和鸥鸣,在号的船帆上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