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六月十五日,暑气浸淫宫闱,景仁宫的晨钟刚歇,碎玉轩便传出一道震动后宫的喜讯——东偏殿的淳贵人,诊出有孕了。
消息是太医院李太医奉召亲往碎玉轩诊脉后传开的。
彼时甄嬛正临窗调香,案上玉碟中盛着新采的茉莉花瓣,她指尖刚捻起一瓣,便闻殿外小允子匆匆的脚步声。
伴着压低的急语:“娘娘,娘娘,大喜——不,是东偏殿的淳贵人,有大喜了!”
甄嬛指尖一颤,那片莹白的茉莉花瓣竟簌簌落在香碟中。
她抬眸望向东偏殿的方向,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恰如她此刻纷乱难平的心绪。
“仔细说。”她声音平静,指尖却不自觉攥紧了帕子。
小允子趋步上前,屈膝躬身,语气满是谨慎:“回娘娘,方才太医院的李太医亲来诊脉,诊得淳贵人脉象滑利有力,已是有孕两月有余。”
“这事已报给了皇上,皇上龙颜大悦,当即下旨赏了东珠一斛、云锦十匹,还特意恩准淳贵人在碎玉轩内随意走动,不必日日赴景仁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呢。”
甄嬛缓缓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口。茶汤微凉,顺着喉间滑下,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波澜。
这碎玉轩内,竟藏着这样一桩不声不响的喜事,而她这位“天真烂漫”的妹妹,瞒得可真够紧的。
她指尖摩挲着盏沿冰裂纹,往日淳贵人缠着自己的模样竟清晰浮现在眼前——
那丫头总爱蹦蹦跳跳地闯进来,手里攥着刚出炉的点心,一口一个“莞姐姐”叫得清甜软糯,眉眼间满是不谙世事的娇憨。
整日里似只雀儿般,只知追着吃食、缠着玩笑,仿佛这深宫中的算计与她毫无干系。
可自那日淳贵人在她宫中故技重施,借着陪驾闲话的由头次日便被翻了牌子,不久便晋了贵人位分后,甄嬛心中那层模糊的疑虑,便渐渐滤出了不对劲。
如今想来,那般刻意维系的纯良天真,哪里是真的懵懂,分明是藏得极深的算计。
“知道了,”她缓缓放下茶盏,瓷杯与案几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声音却平静无波。
“吩咐下去,碎玉轩上下都当谨言慎行。淳贵人有孕是宫里的大事,更是龙嗣要紧,万不可出半分差错。”
正说着,便见淳贵人身边的宫女佩芷捧着一个锦盒走来,屈膝行礼道:“莞娘娘,我家小主说,蒙娘娘平日照拂,如今得了这喜讯,第一时间便想与娘娘分享。”
“这是小主特意让奴婢送来的桃花酥,是小主亲手做的,还请娘娘尝尝。”
甄嬛示意流朱接过锦盒,目光落在佩芷身上,见她眉眼间难掩得意,却又强装谦卑,心中更添了几分警惕。
“淳贵人有心了,”她淡淡笑道,“你回去转告贵人,孕期当静养,不必这般劳心费神。”
“往后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佩芷谢恩退下后,流朱忍不住说道:“娘娘,您瞧淳贵人这模样,往日里那般娇憨。”
“如今有了身孕,虽面上依旧温和,可奴婢总觉得,她好像不一样了。”
“宫中之人,哪有真正单纯的?”甄嬛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眸色深沉。
“淳贵人出身满旗世家,自幼受的调教不比旁人差,只是她素来藏拙,让人瞧着无害罢了。”
“如今有了龙嗣,她便是半个主子了,自然不必再刻意收敛锋芒。”
她顿了顿,又道,“往后与她相处,需多留个心眼,不可再如从前那般推心置腹了。”
流朱点点头,又忧心道:“可淳贵人怀着龙嗣,若是他日生下阿哥,地位必定水涨船高,到时候怕是会对娘娘不利。”
“船到桥头自然直,”甄嬛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得正盛的石榴花。
“她腹中的孩子能不能平安降生,是阿哥还是格格,尚未可知。”
“眼下最重要的,是做好我们自己的事,守好碎玉轩这一方天地。”
碎玉轩东偏殿内,窗纱滤去暑气,只留几分清润。
淳贵人斜倚在铺着软垫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床绣缠枝莲纹的云锦薄被,衬得她本就娇俏的面容,添了几分孕后的柔润。
她指尖拈着颗圆润硕大的东珠,正是皇上刚赏下的御品,珠身流转着莹润光泽,恰如她眼底藏不住的喜意。
把玩片刻,她抬眸看向身侧侍立的佩芷,语气带着几分娇憨,却又难掩期盼:“佩芷,你说我这腹中,会是阿哥还是格格?”
佩芷闻言,连忙屈膝躬身,垂首回道:“小主吉人天相,龙嗣自然是尊贵无比。”
“只是阿哥格格皆是天命所定,奴婢不敢妄议。”她深知宫中规矩,这般关乎龙嗣的话,怎敢随意接茬。
淳贵人原也没指望佩芷能答出什么,闻言不过低低轻笑一声,指尖带着几分珍重,轻轻抚上尚且平坦的小腹,自语般呢喃:“若能是个阿哥便好了。”
话音落下,她眼底那层惯常的娇憨倏然褪去,闪过一丝与年纪不符的清明。
语气也添了几分笃定:“这般一来,我淳氏一族便有了实打实的依靠,再也不必仰人鼻息。”
“往后在这深宫中,我也不至于孤零零无依无靠,任人拿捏了。”
说罢,她又将那颗硕大的东珠凑到眼前细细端详,珠光映着她含笑的眉眼,那笑意里既有孕中得喜的娇憨,又藏着几分得偿所愿的自得,愈发深了些。
只是这份欣喜里,终究带着几分年轻女子的浅显。
她虽早早懂得母凭子贵的道理,也能藏起几分算计,借着甄嬛的势头步步为营,从常在晋到贵人,如今更怀了龙嗣,可终究还是没能看透这后宫的生存法则——
龙嗣既是无上荣光,能让她或许能得几分体面,但亦是最烫手的山芋,会将她推到所有目光的焦点,引来无数明枪暗箭。
那看似铺满锦绣的前路,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铺满了荆棘,只待她一步步踏入,便要尝尽深宫孕事的凶险。
不过她到底不是那余莺儿,空有几分恩宠便忘乎所以、骄纵跋扈。
淳贵人虽家世落寞,可自幼受的世家调教仍在,深知“收敛”二字的要紧。
既已入宫,便知这深宫中的荣华从不是凭空得来,几分隐忍,几分藏拙,几分算计,缺一不可。
如今怀了龙嗣是天赐的机缘,她自当牢牢攥住,只是这份野心,她藏得比谁都深,面上依旧是那副不谙世事的娇憨模样,只待来日厚积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