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缺，这个曾经在天王星轨道信标站忍受了五年孤独的男人，如今是“天梯”计划深空通讯阵列的一名中尉。
他早已通过基因重塑手术，修复了自己“情感共鸣障碍”的缺陷。他学会了笑，学会了理解同伴的喜怒哀乐，他不再是那个孤僻的“怪人”。
但他内心深处，那份源于孤独的、对宇宙背景的极致敏感，却被保留了下来。
这天，他正在监控着从柯伊伯带传回的、关于“天梯”基站建设的引力波数据。突然，他的眉头紧紧皱起。
在庞大而有序的数据流瀑布中，他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周期性的、与已知所有天体活动都对不上的“脉冲”。
它就像是在一场雄壮的交响乐中，一个幽灵般的、不属于任何乐器的、单调的c调音符，每隔3.秒，就固执地响起一次。
“‘普罗米修斯’，”陈缺接通了内部频道，“请求对坐标\\[数据删除]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进行深度扫描。我这里检测到未标记的规律性信号。”
系统的回应冰冷而迅速：“指令收到。分析中……分析结果：该信号能量级别低于自然背景辐射的随机波动，判定为传感器错误或超新星遗迹的随机谐波。无威胁。”
传感器错误？陈缺不相信。五年与孤独为伴的经验告诉他，宇宙的“寂静”，是有其内在规律的。而这个信号，突兀得就像是在一幅纯白的画卷上，滴落的一滴墨。
他动用了自己的中尉权限，绕过了常规流程，直接将这个“杂音”的数据，打包发送给了他曾经在考核中结识的一位朋友——林子轩，那个被称为“数据之神”的传说。
林子轩如今已是帝国情报技术部的一名核心成员，专门负责破解与分析各种加密信息。
当他收到陈缺发来的数据包时，他正百无聊赖地优化着一段“普-罗-米-修-斯”系统用于预测公民消费倾向的算法。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就像是让一个大数学家去算超市的账本。
但当他打开数据包，看到那个幽灵般的脉冲时，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π……周期是圆周率……”他喃喃自语，“这绝不是自然现象。自然界，不会用一个无理数，作为自己的心跳。”
他将这段信号，输入了自己编写的、一套专门用于破解非碳基文明逻辑的解密矩阵中。帝国的超级计算机，开始以每秒垓亿次的速度，疯狂地进行着排列组合。
三天后，当林子轩拖着疲惫的身体，满眼血丝地走出解码室时，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恐惧、兴奋与迷茫的、宛如梦呓般的表情。
他破解了。
那不是杂音。那是一段被精心编码、用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基于引力波拓扑学的技术，镌刻在宇宙背景辐射中的……信息。
确切地说，是一封信。一封来自“邻居”的、措辞傲慢到极点的……最后通牒。
---
土星，“仙境”水晶宫。
李长夜正感到前所未有的烦闷。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时间狩猎”。这一次，他下令“普罗米修斯”将生态球内的物理参数，调整到了最危险的级别。空气阻力被降到最低，那头为他“精心准备”的、基因强化过的棘背龙，反应速度比理论上快了百分之三十。
他赢了。用一把黑曜石战斧，在没开任何安全护盾的情况下，斩下了那头史前巨兽的头颅。龙血溅了他一身，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他能感受到肾上腺素在血管中奔涌，能听到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
但这快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当医疗机器人瞬间治愈了他身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后，一种更加深邃的、神明般的空虚与孤寂，便再次将他吞噬。
一切，都尽在掌握。一切，都只是设定好的程序。危险是可控的，死亡是虚假的。他就像一个玩腻了所有玩具的孩子，坐在堆满宇宙奇珍的房间里，感到的，只有无边的厌倦。
连王宸为他设计的、在日冕中建造“烛龙神殿”的疯狂计划，也无法再让他提起丝毫兴趣。那不过是又一个更大、更华丽的“积木”而已。
就在这时，王宸神色凝重地，快步走进了他的宫殿。这是极为罕见的。作为帝国的“神工监”，王宸深知帝王厌恶被打扰。
“陛下。”王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长夜没有回头，只是看着窗外那壮丽的星环，淡淡地问：“‘天梯’的进度，出问题了？”
“不，陛下。‘天梯’计划一切顺利。”王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道，“我们……收到了一封信。来自一个……自称为‘监护者’的文明。”
“哦？”李长夜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王宸启动了全息投影。一段信息，被直接投射在宫殿的中央。那不是文字，也不是图像，而是一种能被大脑直接理解的、纯粹的意念流。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能在自己的母语中，自动翻译出其含义。
“致：编号\\[γ-774]星系，第三行星，碳基原生文明。”
“此为‘监护者’文明，根据《银河系基本法》第3条‘文明萌芽保护协议’，向尔等发出的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正式通告。”
“经观测，尔等文明在过去\\[8.2]个标准银河时内，表现出过度且无序的扩张倾向。对母星系资源的掠夺式开发，以及对恒星能量的粗暴汲取，已对该星系的自然演化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尔等正在进行的、试图跨越恒星际空间的技术尝试（代号‘天梯’），更是严重违反了《基本法》第12条‘文明壁垒原则’。”
“尔等的行为，如同一个在摇篮中，便试图玩火的婴儿，既无知，又危险。你们的科技发展，已远远超出了你们的文明心智所能驾驭的范畴。”
“现通告如下：”**
“一、立刻中止所有指向太阳系外的空间探索与扩张项目，特别是‘天梯’计划。将其彻底拆除。”
“二、在\\[50]个标准银河时内，将尔等文明的全部武装力量，削减至原有规模的百分之十以下，并交出所有关于曲率、空间折叠及高能物理应用的核心技术资料，由‘监护者’代为封存。”
“三、接受‘监护者’派遣的‘观察者’进驻尔等母星系，指导并监督尔等文明进行‘和平化’与‘无害化’改造。”
“若在规定时间内，尔等未能遵从以上指令。‘监护者’将依据《基本法》附则，启动‘清理程序’。届时，一切后果，将由尔等文明自行承担。”
“不要尝试回应。不要试图寻找我们。更不要心存侥幸。”
“摇篮，是你们的家园，也应是你们的……坟墓。”
“通告结束。”
信息在空气中静静地悬浮着，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喙的、神明对蝼蚁下达判决般的傲慢。
王宸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他能想象到，这段信息一旦公布，会对整个寰宇集团，对那三百亿沉浸在黄金时代美梦中的公民，造成何等毁灭性的冲击。所谓的“黄金时代”，在这样一个高等文明面前，不过是一个一戳就破的肥皂泡。
他紧张地看着李长夜的背影，等待着帝王的雷霆之怒，或者……是绝望的沉默。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景象。
李长夜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一种极致的、压抑了太久的、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的兴奋。
他缓缓地转过身。
他的脸上，不再是那种神明般的、万物皆空洞的死寂。他的双眼，那双早已对世间一切奇观都感到厌倦的、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正燃烧着两团熊熊的、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的烈焰！
一道狰狞而狂热的笑容，在他嘴角绽放开来。那笑容，不再是抚摸伤疤时孩童般的满足，而是一头沉睡了千年的洪荒巨龙，终于闻到了宿敌的血腥味时，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战斗与毁灭的渴望。
他死寂已久的心脏，在这一刻，“咚”的一声，开始了强而有力的、疯狂的跳动。
“监护者……清理程序……摇篮……坟墓……”
他低声地、玩味地咀嚼着这些词语，仿佛在品尝一道期待已久的、无上美味的佳肴。
“王宸。”
“臣在。”
“你说，”李长夜的目光，穿透了宫殿的穹顶，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隐藏在宇宙深处的、高高在上的“监护者”，“一个婴儿，如果把摇篮烧了，把房子点了，然后提着刀，冲出去……那他还算……婴儿吗？”
王宸愣住了，他无法理解帝王这天马行空的比喻。
李长夜没有等他回答，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宇宙。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宫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癫狂的喜悦。
“无聊的日子……结束了！”
他猛地握紧双拳，一股无形的、恐怖的气势，从他体内爆发出来，让整个水晶宫都为之嗡鸣。
“传我的命令！”
“‘天梯’计划，暂停。所有工业产能，立刻转入战时状态！‘神之锻炉’，给我放下龙骨，开始打印战舰！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一支前所未有的、能将这片星空都彻底染红的……无敌舰队！”
“命令情报部，动用一切手段，给我把这群自称‘监护者’的虫子，从宇宙的阴沟里，挖出来！”
“最后……”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变得无比灿烂，也无比危险。
“以我的名义，向全人类，公布这封‘通告’。”
王宸大惊失色：“陛下！不可！这会引起滔天巨浪，整个社会体系都会崩溃的！”
“崩溃？”李长夜狂笑起来，“不，王宸，你错了。这不会让我的帝国崩溃。这只会让那些在天堂里待久了的、忘记了自己祖先是如何从泥泞中爬出来的绵羊们，重新变回……饿狼！”
他的目光，扫过远方那颗蔚蓝色的、如同宝石般的地球。
“我给了他们一个完美的黄金时代，一个没有忧虑的天堂。现在，有人想把它夺走。”
“就让我看看，为了守护这个天堂，我的人民，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去吧，告诉所有人。告诉刘铁，告诉赵月，告诉文清，告诉三百亿个，享受着我的恩赐的灵魂。”
“你们的敌人，来了。”
“而你们的帝王……终于，不再无聊了。”
那一天，当那封来自“监护者”的、冰冷的通牒，通过全息天幕，出现在太阳系的每一个角落，出现在每一个公民的个人终端上时，持续了数十年的、辉煌灿烂的黄金时代，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随之而来的，不是恐慌，不是崩溃，而是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被点燃的、三百亿人类灵魂的……滔天怒火。
一场席卷整个太阳系的、真正的考验，开始了。而李长夜，这位孤独的暴君，永恒的赌徒，终于等来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场足以赌上整个文明命运的……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