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琦,起来吧。”黄春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带着一丝劝慰,“人死不能复生,老师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
白景琦沉默地点了点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块简陋的墓碑,才扶着膝盖,缓缓站起身来。月光下,他的侧脸冷硬如铁。
黄春挽住他的胳膊,轻声问道:“景琦,我看你心里比谁都难过,可为什么……一滴眼泪都没流啊?”
白景琦转过头,脸上竟扯出一丝桀骜不驯的笑容:“自打我娘把我生下来,我就没学会怎么哭。”
“瞧你这得意的样子,还挺骄傲?”黄春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心中的悲伤也冲淡了几分。
“那是。”白景琦挺了挺胸膛,“我这叫笑看人生。”
“好啦,笑看人生的白少爷,”黄春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咱们快回去吧。”
白景琦点了点头,紧紧拉住黄春的手,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传递力量。两人相携着,一步步走回了那个既是避难所也是家的地窖。
时间如梭,转眼便到了1902年2月。
季宗布死后的一周,他便将另一笔血债记在了心上。他悄悄摸清了后期将自己父亲气死的罪魁祸首——韩荣发的行踪。在一个深夜,他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那个叫花子模样的男人面前,用那把杀过德国兵的匕首,干净利落地了结了他。在乱世之中,一个乞丐的消失,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直到1901年9月7日,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签订,盘踞在北平的八国联军才陆续撤走。白景琦知道,时机到了。他第一时间将黄春和两个儿子从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接了出来,住进了自己以前在白家老宅的房间。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黄春抱着孩子,在阳光下站了很久很久。
而今天,这个沉寂了许久的白家大院,终于再次迎来了它的主人。白家众人,在经历了西安的颠沛流离后,陆陆续续地返回了北平。
白家大厅里,气氛庄重。虽然京城经历了一场浩劫,但百草厅的老铺根基未损,这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白文氏端坐于正中,面色沉静,目光如炬,扫过下方一众子弟和伙计。
“这头一功,该是赵五爷。”白文氏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打今儿起,你的月例银和年终红利,再加一倍。”
坐在下首的赵五爷连忙起身,拱手作揖:“老东家,这万万不可!护着铺子是分内之事,不敢当,惭愧,惭愧!”
“就这么定了。”白文氏摆了摆手,不容置喙,“你不用推脱,这是你应得的。”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继续说道:“打明儿起,老号由大房景怡主管;西安新设的分号,由大房景陆主管,二房景琦协办。嗯……这南记啊,就由三房景双主管,月例银按老规矩。但产业仍属大房、二房所有。今后,我就吃碗现成的饭了。”
她环视一周,语气变得更加严肃:“老太太的丧事,定在下月初一开吊。景怡,你要守孝一年,开春后与翠姑完婚。景琦,”她看向白景琦,“你要把季先生的灵柩,亲自送回他的原籍安葬。一应丧葬费用,全由公中支取。此外,所有在京留守的伙计,每人发二十两赏银!”
话音落下,众人纷纷点头,心中对老东家的赏罚分明暗自佩服。
然而,白颖宇的脸却越来越黑。他竖着耳朵听完了所有安排,发现从始至终,自己的名字根本没被提起!他就像个透明人,被彻底无视了。
“等等!等等!”他终于忍不住了,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指着白文氏,满脸涨得通红,“这……这不是欺负人吗?我呢?我白颖宇在哪儿呢?”
见众人目光都聚集过来,他更是觉得委屈,一拍大腿,嗓门拔高了八度:“你们说说,这次护院,谁的功劳最大啊?是我!是我白颖宇啊!”
说罢,他见无人应和,便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胡总管:“胡总管,你是管家,你得替我说句公道话吧!”
胡总管可是白文氏的心腹,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躬身一揖,淡然道:“我听二奶奶的。”
一句话,把白颖宇顶了回去。他一计不成,又转向了坐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白景琦的父亲——白颖园:“二哥!你是我亲哥,你得说句话吧!”
白颖园仿佛没听见,慢悠悠地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得去趟茅房。”说罢,竟真的绕过他,径直离开了大厅。
“嘿!好,好!都没人理我这茬是不是?”白颖宇气得环顾四周,脸上挂不住了,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老三,”白文氏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你跟我来屋里,咱们好好聊聊。”
“好啊,二嫂!天王老子那儿我都敢说,还怕你这儿不成?”白颖宇梗着脖子,一副豁出去的架势。
众人识趣地散去,白颖宇跟着白文氏来到了她的正房。门一关上,他便再也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二嫂!必须重新分家!您今天的决定,对我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白文氏冷笑一声,缓缓坐下,目光如刀,“三爷呀,我倒想问问你什么叫公平。头一回分家,你私扣了公中两万多两银子,我没说过什么吧?”
“我……我知情!”白颖宇脖子一梗,但气势已弱了半分。
“这二一回分家,你把分到的银子在窑子里折腾光了。我费尽心力把老号盘回来,还照样给你家分了三股,这又怎么说?”
“这……我也谢了。”白颖宇的声音更小了。
“老三啊,你忒不争气,忒不长进!”白文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句句都像锥子一样扎在他心上,“你带着洋人,闯詹王府杀人放火;又闯关家,把你自己的亲妹妹,咱们的姑奶奶,让洋人给糟蹋了!你居然还在老铺门口挂着‘此地有酒’的牌子,让咱老铺白白损失了两万多瓶药酒!这些,你敢说不是你干的?”
这一连串的罪状,让白颖宇面如死灰。他忽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嘿!照二嫂这么说,我确实是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可是……我没跟日本兵交朋友,我没杀洋人,更没在外面藏了个野姑娘玩儿啊!”
“野姑娘”三个字,是他瞎猜的。他一直找不到黄春的下落,而黄春又跟白景琦最亲近,他猜黄春十有八九是被白景琦藏起来了,两人早就私定终身了。
“你说谁呢?”白文氏的眼神瞬间变得危险。
“还能有谁?你们家那个混世魔王,老七呀!”白颖宇得意起来,觉得自己终于扳回一城,“景琦在花园子里宰了一个洋鬼子兵,这是我亲眼所见!他还把黄春在花园子里藏了一年多呢!”
“你瞎白话!”白文氏猛地一拍桌子,生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