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颜听到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书,从书房走出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饭了吗?”
宋明宇在玄关处换鞋,见到妻子像小鸟一样从屋里跑出来,立刻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他1米78的身子整个垂在她瘦弱的肩上,脑袋埋在她的颈窝里,嘟嘟囔囔地撒娇:“头疼死了,嗓子也疼。庄医生,怎么办啊,快救救我呀。”
庄颜正要推开他摸摸额头,一股浓烈而熟悉的香水味突然钻进鼻腔。
这味道似乎在哪里闻到过,气味钻进鼻腔,直达大脑,展示了它强大的功能——跨越空间,链接记忆,然后把人精准地投放到当时的回忆现场。
当神经元彻底链接成功的一瞬间,庄颜的心猛地一沉,面色黯淡了下来。
记忆被拽回五月初的一个深夜。
那天她值夜班。作为急诊科主任医师助理,庄颜已不必冲在一线,更多是在后台协调指导。凌晨近一点,救护车送来一个胃出血的年轻女子,随行的几个衣着华丽的女孩七嘴八舌地吵嚷着。
她其实不必非去查看的,但是出勤的姑娘小张是新来的,她不太放心,也想看看她处置得怎么样。
走进处置室时,一股浓烈呛人的香水味混合着烟草、酒精一股脑的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皱鼻子,她掏出兜里的口罩戴上。越过病床前的几个女子往床上看去,她一眼就认出了邝美菊————那个在自己婚礼上大闹,绕着自己转了两圈一会儿把自己比成“饺子”一会把自己形容成“菜”的那个女的。
“庄医生,患者急性上消化道出血,25岁。陪同人员诉其近两周情绪低落,长期服用减肥药,今晚在大量饮用烈酒后出现剧烈呕吐,初为胃内容物,后见咖啡色渣样物,现呕吐少量鲜红色血液。。。”见她进来,小张颇有眼力见的向她汇报。
“体查情况?”
“血压95\/60mmhg,心率112次\/分,面色苍白,四肢湿冷,中上腹压痛明显。我们已经建立了双静脉通道快速补液,抽了血急查血常规、凝血功能和血型交叉配血。初步判断是酒精和药物协同作用导致的急性胃黏膜病变。”
“意识状态?”
“烦躁,但对答切题。朋友情绪比较激动,我这就劝她们到外面等候了。”
小张顿了顿,补充处理方案:“庄医生,我的计划是在扩容稳定血压的同时,立即准备静脉滴注质子泵抑制剂,并联系内镜中心做好急诊胃镜下止血的准备,您看可以吗?”
她满意的点点头,从处置室退了出来。
被劝出来的几个姑娘在走廊里叽叽喳喳的议论。
“何苦呢,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我早就劝她不能这么喝。”
“切,换成你你喝的更厉害,前一阵还说自己瘦到100斤就结婚呢。。。差5斤,那男的先结了。。。要你你受得了?”
“管他差几斤,你天天喝酒能把人喝回来吗?沙雕。。”
“宋明宇也太孙子了,做朋友也不能做这么绝,连结婚都没告诉。。”
“但人家也没跟她谈过呀。。。她一厢情愿,能怨人家?。。。”
自己丈夫的名字赫然出现在走廊的议论声中,让她心脏骤跳,加快脚步,逃进办公室,掩上了门。
她的心一阵烦乱,心里泛起复杂的情绪。
她感到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愠怒,像是有根看不见的丝线,另一端仍固执地缠绕在她的婚姻上;同时又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悲悯——同为女人,她理解那种求而不得的绝望。但这悲悯转瞬即逝,随即被更强烈的警惕取代:一个执念如此之深的女人,本身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她决定,在对方住院期间,尽可能回避。
然而,个人的意愿拗不过医院的规程。
第二天清晨,作为主任助理,必须带队参与早交班与查房。
她戴着口罩,走入病房,极力保持着自己的职业素养。但就在她抬眼的瞬间,病床上那个原本萎靡的人,目光与她撞个正着。即使她仅仅露着一双眼睛,邝美菊也认出了她,她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那苍白的脸上竟缓缓浮现出一种近乎挑衅的、了然的冷笑。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切,是你?”邝美菊即使脸色苍白,依然扬起下巴,“搞半天,你就是个小医生啊。真他妈冤家路窄。”
庄颜的笔在查房记录上冷静的划着:“少喝点吧。这次是胃出血,下次可能就是食管静脉破裂——吐血量足以让你窒息。”
“奇了怪了,你是怎么勾引上他的?哦对了,他妈也在这个医院,那就是他妈牵的线喽?”
“邝小姐,”庄颜声音平稳,“医院不是演偶像剧的地方。你的胃黏膜已经发出了警告,如果继续用酒精和自我怜悯来腐蚀它,三十岁前你就要和半个胃说再见了。不管什么人,什么事,都不值得这样祸祸自己的身体。”
“少他妈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不再接她的话,唰唰唰的写着记录。
“他好吗?你们幸福吗?”邝美菊盯着她,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与其困在这个跟你毫无关系的问题里,不如去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幸福。”
“谁说我没有追求过?他是你追求到的吗?”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几秒。
“没有,我的幸福是耐心等待来的。我只是接住了它。我收回刚才的话,也许,你的幸福,只是还没有到。”
邝美菊愣在原地,嚣张气焰突然消散。她沉默良久,苦笑道:“你说得对,是挺难看的。”她深吸一口气,“告诉他......算了,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一刻,庄颜在她眼中只看见一片心死的平静。
事后,庄颜只字未向宋明宇提起这次相遇。
而现在,这熟悉的香水味又出现了——正是那晚邝美菊身上浓烈的味道。
这味道足以让人脑补出一些片段和剧情,每一个画面都让她指尖微颤。
庄颜推开丈夫,脸色微冷:“我去烧水,饭在桌上,一会儿给你拿药。”
她需要时间平复翻涌的情绪。
宋明宇对此一无所知,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我去冲个澡。”
“感冒了还洗澡,最好不要。”强压住恶心,她还是忍不住提醒。
“不洗难受,简单冲一下。”
烧水时,那件大衣散发的香水味从玄关弥漫开来,侵占着这个本应只属于他们的小空间。
她恶狠狠的盯着那件大衣,情绪逐渐饱满。
宋明宇洗完澡出来,拉开椅子坐在餐桌前两眼无神的盯着摆好的晚饭。
“粥是不是做多了?”宋明宇无精打采地搅动着勺子,“嘴里没一点儿味,实在没食欲。”
庄颜夹着菜,那股一阵阵袭来的香水味终于刺激得她忍无可忍:
“吃不了就别吃了。在外面吃饱了,回家当然吃不下了。”
“在外面我什么都没吃,是感冒了没味觉。”
“你是没味觉,但我嗅觉灵敏得很。”庄颜直视着他,“我说你在外面做什么事,能不能稍微谨慎一点?虽然我看不见,但能不能别把那些蛛丝马迹往家里带?”
“什么蛛丝马迹?”宋明宇心里咯噔一下,想到今天去机场送行的事,筷子一顿,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顿饭谁都吃不下去了。沉默了一会儿,庄颜猛地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不满你说出来。”
庄颜突然走到玄关,拎起那件大衣:
“不好意思,这个香水味我闻过。”她紧紧攥着大衣,指节发白,“你去见了邝美菊,而且你们还有肢体接触。我猜得没错吧?”
宋明宇看着妻子像头受伤小鹿般站在门口,气鼓鼓的样子反而让他心生怜爱。
“嗨,我今天是跟她见了个面。”他坦然承认,“她去美国了,以后都不回来了。临走前告个别,就这么回事。没错,在机场她拥抱了我一下,但其他什么事都没有。她六点半安检,我五点四十六到的,就说了十分钟话。”
他走过去,温柔地注视着她:“对不起,宝,是我的错。但没有以后了,人都走了。我俩的故事我给你讲得清清楚楚,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除了留学生同乡的情分。但是人和人之间,难道除了爱情就不能有其他感情吗?她喜欢了我这么多年,现在要永远离开了,只是想要一个正式的告别。她抱我的时候,我手都没碰着她。而且她当着我的面删了所有联系方式,这次是彻彻底底的结束。”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你能理解吗?我俩都在国外留过学,拥抱一下什么的,只是正常社交礼仪。。。好好好,我承认,她对我以前有想法,但我喜欢的人是你,oK?这点还用我反复解释吗?但凡我有一点歪心,我至于连告诉都没告诉,啪的一下就跟你结了婚?。。。宝,你心大一点。。。就一点。。。代入一下。。。正常社交好吗?嗐!谁能想到,就扑过来那么一下,香水就沾身上了。。。对了,国外的香水,贵的,真的,留香巨久,巨夸张,你不知道了吧?我给你科普一下,那个老外啊。。。。不是体味大嘛!他们那香水。。。。”
他手舞足蹈的跟她比划着,解释着,边解释边拽住她的手,弯着腰往她怀里拱,讲到外国人的狐臭时,把她拉进自己的胳膊下:“你闻,我多香!自带体香!!”
庄颜的神情慢慢缓和下来,虽然依旧板着脸,但眼神已经柔软了。
“太过分了,这个味道我一闻就知道是谁,心里一下子就膈应了。”她瞪着他,“宋明宇,你保证没骗我?她真的走了?你们以后真的不会再联系了?”
看着妻子吃醋的模样,宋明宇突然夺过大衣打开门扔到门外:“臭衣服,有味道让我老婆讨厌咱就不要了!扔了它!”
“你神经病呀!”庄颜急忙拉开门把大衣捡回来,“这么好的呢子大衣,我一会儿把它洗了行不行?要是你还想留着这个味道就算了。。。”
“洗它干什么?它把你气着了,你还得伺候它?扔了!只要你讨厌,咱都让它消失!”
宋明宇把她搂进怀里,又哼哼唧唧起来:“哎呀头好痛痛啊......今天晚上没吃好,你还吓唬我、批斗我,快点儿把我治好......”
庄颜终于破涕为笑,轻轻捶了他一下:“活该!下次再这样,我就给你开最苦的药。”
窗外,城市的灯火温柔地亮着。在这个不大的家里,那件惹祸的大衣被泡进洗衣液里,不愉快的气息正一点点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