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宇,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庄颜挽着袖子,站在水池边低头揉搓着两双棉袜。
看见宋明宇挤进来洗手,就侧了身子冲他说。
“说啊。”
“快中秋节了,你说我给我们主任拿点什么东西好?”
“就你们那主任还用送礼啊?送什么送?就咱们那点工资,我看谁也不值得送。”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洗手,一边嗤笑:“再说了,你各方面都那么优秀,凭什么给她送啊?给她干的活儿还少吗?给她挣的荣誉还不够多吗?要我说,她给你送点差不多!”
庄颜手里揉搓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本想着,他会说:“你想送啥,周末我带你回别墅的库房里挑一两样像样的礼品。。。。多简单。”
被他这么一堵,话头生生断在了喉咙里。
“送跟不送还是不一样的……”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水流冲过白色的泡沫,“要我说,你也应该给你们处长送点儿,送了你就知道了……”她试图引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
“切,我可不送,我也不想知道。”宋明宇刷着牙,话语不清却态度鲜明,“就我那点死工资,我随便送个礼比他一个月工资还多!然后呢?我图什么?图他能给我报销点油票?还是图他买东西时手指缝里漏那三瓜两枣的回扣?”他嗤之以鼻,“说实话,就那点蝇头小利,他自个儿怕是都吃不饱,给我,我也瞧不上。”
庄颜不再说话了。她默不作声地将手里已经干净的袜子用力拧干,然后一言不发地与他擦肩而过,走出了卫生间。
“有什么了不起的,既然你不接这个话茬,我自己出去买就是了!”她把袜子搭到阳台,心烦意乱的想着,满嘴泡沫的宋明宇却毫无察觉的跟了过来:“对了,中秋节上我爸妈那儿吃饭,爷爷和姥姥也来。”
这句话像一粒石子,投进她本就微澜的心湖,漾开更深的烦闷。
她独自生活惯了,曾经也羡慕别人家团圆的热闹。可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家庭,面对这种必须的团圆场合时,感受到的却多是疲于应付的麻烦。其他人尚且好说,唯独面对刘红梅——说起来两个人是婆媳,还在在同一家医院工作,但是这么长时间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俩不亲,她俩生分。
起初,庄颜那颗有着强烈自尊的心,也为这层关系难受过、别扭过几回。但次数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她是谁啊?她可是庄颜——心冷过无数次,练就了一身坚硬的本领,你不亲,也就算了。实在躲不开碰面时,便恭恭敬敬、却也毫无温度地喊一声“妈”。这个称呼对她自己而言都显得刺耳,只当是个发音罢了。
眼看节日临近,宋明宇丝毫没有提及需要给爷爷、姥姥以及他父母准备些什么节礼。她问,他就回:“哎呀!自己家拿什么?见外,他们什么也不需要!”
他可以这么想,自己又哪能这么做呢?这么一来,她只好独自琢磨着那些令人操心的人情。
中秋节前两天,医院发了一壶油和一袋米作为福利。那天下午,她正想着怎么把这点沉甸甸的东西弄回家,却接到宋明宇的电话,说车已开到单位大门口等她。她心里蓦地一暖,觉得他总算还有点眼力见,知道来接一下。
可上了车,他却并不急着开走。
“等一下我妈。”他解释道。
过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刘红梅的车从院里开了出来。她停了车,摇下车窗,抱怨儿子不多回家看看,然后从包里拿出几张购物卡、提货券递给了儿子:“去,把我后备箱的米和油也拿走,我们家吃不动。”
庄颜别开脸,看向窗外,心里别扭得万分。就这么点东西,同一个单位,婆婆宁可专门让儿子跑来一趟转交,也不愿顺便让她带回去。这细微的举动,分明是将她视作了彻头彻尾的外人。
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拉着脸,沉默地看着窗外流逝的街景。宋明宇似乎并未察觉她的情绪,瞥了眼她放在后座的那壶油和米,随口道:“你们单位就发了点这?”
“咋了,你们单位发的东西好?”庄颜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嗨,我们单位发的东西更烂,”宋明宇不以为意,“就发了点破月饼,还有一袋面。”
“月饼呢?面呢?”
“我没领,转头给我们车队的老吴了,他家条件不好,老娘还有残疾。”他语气轻飘,“那点儿破玩意儿,不够我往楼上拎的,尤其是那老式月饼,拿回来也是个扔!这挺好,老吴高兴坏了,嘿嘿。。”
他说得轻巧,虽是做了件好事,可那言语间却透着一股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仿佛将她这凭自己工作挣来、实实在在提回家的一壶油、一袋米,都衬得了几分寒酸与小气。这股挥之不去的感觉,让她心里又憋又闷,自己应得且珍惜的东西,在他眼中竟如此不值一提。
可即便如此,中秋那天,她还得和这“外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扮演一团和气的家人。
手里拎着自己从来不舍得买的价值观范围内的“贵东西”,放到根本入不了长辈眼的他们家。她像完成了个艰巨的任务。
进门时餐桌上已经摆得七七八八。正中是一盘红艳艳的大闸蟹,只只饱满,青壳白肚,金爪黄毛,蟹壳边缘透着淡淡的胭脂色,像是醉了酒。那蟹腿饱满得几乎要撑破壳,尖儿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一看便是顶好的特供货。旁边围着几道硬菜:葱烧海参油亮亮地颤着,用的是发得极好的辽参;清蒸东星斑身上铺着金丝火腿;红烧牛肋排炖得酥烂,酱色浓郁;还有一碟白灼芥蓝,碧绿生青,清爽解腻。
庄颜挨着爷爷姥姥坐下,安静地给他们倒茶、夹菜。当宋黎民把一只最大的螃蟹夹到她盘里时,她轻声说“谢谢爸,我先吃点别的”,转而夹了只饱满的大虾——虾肉扎实,不必担心露怯。
她低头默默吃着,余光却跟着宋明宇的动作。只见他熟练地掰下蟹腿,用蟹针轻轻一捅,整条腿肉就滑了出来。接着掀开蟹盖,金黄流油的蟹黄满满当当,他小心地剔去六角形的蟹心,刮下两侧灰白的蟹鳃,再用小勺一点点刮取蟹黄蟹肉。每一个动作都从容不迫,像是演练过千百回。
“给你媳妇剥一个。”刘红梅突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把盐递过来”。这话表面是关心,可那轻描淡写的语调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她看出来了庄颜不会吃蟹。
宋明宇“哦”了一声,拉过庄颜的盘子:“你看啊,先把腿掰下来,用这个尖的一捅就出来了。盖儿掀开,这两边灰扑扑的腮不能吃,这个小六边形是蟹心,最寒。喏,这些黄都能吃,拌点姜醋…”他边说边利索地拆解,庄颜却听得紧张——不是为吃蟹,是为这明晃晃的差距。她努力记着每个步骤,指尖在桌下微微蜷起。
待蟹肉送到面前,她小心尝了一口。鲜是极鲜的,带着姜醋的微辛,可她实在辨不出好坏,远不如扎实的虾肉来得安心。哪能吃哪不能吃?她早已糊涂了。
餐桌上话题寻常。问老人身体可好,姥姥说“天凉了膝盖疼”;问小辈工作,宋明宇含糊应着“就那样”。直到他擦净手,忽然说:“爸,我要买辆车。”
庄颜心里咯噔一下——这事他从未与她商量。这么唐突的提出来,不会是以为自己撺掇的吧。。。。
“辉腾还夏姨了,放我这儿没用。天天打车,一会儿能打上,一会儿打不上,一天四趟,一趟十七块,还不如加油。”
“其实,也可以坐公交。。。”她心里这么想了一下,
宋黎民眼皮都没抬:“想买什么?”
“买个大众polo就行,代步呗,开单位不显眼。”
“可以。让你妈拿钱,看好了去买。”
这三言两语就定下的大事。庄颜垂着眼,心里翻江倒海——她为给主任送礼纠结半天,人家却轻飘飘就允了一辆车。同样是子女,宋明宇活得如此轻松,而她连开口要张购物卡都要辗转几夜。这种宠爱她从未体会过,此刻像根细针扎进心里,不致命,却绵绵地疼。
她庆幸自己没有多嘴,如果把“公交”建议说出去,不知道又轻贱了几分。
饭后宋黎民泡茶时提起:“中秋了,记得给你们领导送点东西。卡你妈都备好了。”他语气家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送礼这事,别想得太复杂。不是要你们巴结,是表达心意——领导也是人,节假日谁不想被记着?送太贵重显得刻意,送太轻又显得不尊重。选些实用的,话要说到位:‘过节了,一点心意’,别搞得像交易。这是人情世故,不是歪门邪道。”
这番话让庄颜心头一暖,仿佛这些天的纠结都有了答案。
可刘红梅却轻轻放下茶杯,哼了一声:“要我说,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