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口边缘的晶体还在发出细碎的爆裂声。空气里那股焦糊和铁锈混杂的气味，吸进去时，让喉咙发干发痒。
脚下的螺旋路一直在低沉地共鸣，震动顺着靴底传上来，震得安得牙齿都有些发麻。
“我来吧。”
亚敏的声音很轻，混在共鸣声里，若有若无。
伊利丝捏着镊子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
安则往亚敏的身边，紧张得靠了靠。
格里夫转过头来向前走了一步，靴底碾着地上的晶屑，发出“咯吱”的闷响。
“那个电网呢？”
“不用走上面。”亚敏的目光在对面那些凸出的石头上扫过，“我有我能走的路。”
“你想清楚。”
格里夫说，“费舍尔动不了。你如果在中途掉下去，我和伊利丝是没办法过去救你的。我们两个的能力做不到。”
安攥着裤腿的力气更大了。
“姐姐……”，话还没说完，亚敏头都没转，就把手盖在了她的头顶，揉了揉。
安明白意思，没再说话。
亚敏看向格里夫，语气没什么起伏：“就是因为你们做不到，我才要去。”
话音刚落，螺旋路深处无声地闪了一下。一道亮光把所有东西都照得没了颜色，过了几秒，撞击声才传了过来。
一股气从格里夫的鼻子里冲出，他没再多说，转身从背囊上解下一捆绳索。
他动作很急，防水服背后的黄铜搭扣撞的咔啷响。
伊利丝抬头看了亚敏一眼，又低下头，“不行就退回来，换我再试试。”
亚敏“嗯”了一声，看向费舍尔。
他靠着墙，也在看她。亚敏对他点了点头，费舍尔的眼神晃了一下，垂下眼，盯着自己那双被烧得蜷曲的手套。
亚敏开始解身上的防水服。
她解开胸前一排搭扣，每拉开一个都发出“嗒”的一声，顺手就要把衣服扔在地上。
安见状凑马上上前，伸出两只小手，帮忙接着。
亚敏的动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安，放慢了速度，将那件又硬又沉的防水服从身上剥下来。安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它抱进怀里。一股油布、皮革和汗水混杂的味道包裹了她。衣服很沉，她抱着向后退了步才站稳，然后就固执地搂着，脸颊紧紧贴着那冰冷粗糙的布料。
防水服下是黑色的紧身斥候服。亚敏又开始解侧面的一排摁扣。
随着布料被剥开，安看清了亚敏的后背，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的不全是皮肤。亚敏的后腰、肩膀上，有很多纵横交错的白色旧疤，但在伤疤之间，覆盖着一层极细密的、灰褐色的短绒毛。它们贴着皮肤生长，在提灯的光线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泽，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后腰。
那让她想起了父亲曾经打猎带回来的一种像大猫的动物皮毛，摸上去一定很软，可它现在却长在亚敏姐姐的身上。
直到亚敏动了一下，安才像惊醒一样，把怀里的东西又抱紧了一点。
格里夫将绳子的一头扔过来，绳头落在亚敏脚边。
亚敏弯腰捡起，粗糙的绳索擦过她脊背皮肤，手指却已经熟练地开始打结，绳索在她腰间和小腹上缠绕，勒出一道道浅浅的红痕。
格里夫走到一块凸出的墙体边，他将斧头高高举起，然后带着一声低沉的风啸，狠狠地劈了进去。
“铛——！”
火星四溅。他将绳子在斧柄上绕死，双手攥住绳尾，那条经过特殊编织的绳索在他钢铁般的手套里被捏得变了形，发出“咯吱”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时亚敏已经走到了断崖边上。
从下面吹上来的风有点凉，让她裸露的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她盯着对面，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在灯光下形成一团清晰的白雾。
亚敏抬起手用力，又按住了自己的左胸口。指节的皮肤被压得绷紧，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伊利丝简单处理完费舍尔的伤后，也已经站到了格里夫身后，一只手搭在了绳索上。
安抱着那堆衣服，遮住自己的眼睛，她想给亚敏打气，可又不敢看，旁边的疯岩则紧紧的攥着拳头，大气也不敢喘，眼前这个特别的姑娘，将要做是他从未见过的。
亚敏身体的重心下沉，前倾，动作没有任何多余，却将物理定律运用到了极致。
裸露的腿部肌肉绷紧，像一根被压至极限后松开的弹簧，将她水平地弹射出去。
“呼！！”
亚敏身影越过断处，轻盈的落在七八米外第一块只有还没有半个前脚掌大的凸起上。
脚尖落下的瞬间，晶体表面发出轻微的“咔”声，细碎的粉尘簌簌地落入下方翻滚的白雾。她以那块凸起为支点，身体再次发力，这一次是斜向上，扑向了近乎垂直的廊壁，在常人来看，这根本不可能，但是亚敏做到了。
“好！”疯岩压抑不住，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喝彩，捏紧的拳头在空中挥了一下。
亚敏的成功也是他的希望。
格里夫没有出声，但他那攥着绳索的拳头，指节凸起，随着亚敏的落地，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瞬。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尊扎根于地的铁塔，为对岸那个纤细的身影提供着最沉稳的锚点。
安也终于敢从亚敏的衣物后面，透过指缝偷偷地瞧。那衣物上还残留着姐姐的味道，给了她一丝虚幻的勇气。
亚敏像壁虎一样，背靠着贴在了起伏不平的壁上。指尖精准地扣入一道能量侵蚀留下的凹痕，脚尖在另一处微小的缝隙上找到了支撑。她开始横向移动，动作流畅而诡异，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肌肉线条的变化。她时而像猿猴般利用臂力摆荡，时而又像蜘蛛般四肢并用攀附，利用着墙壁上任何一处可以利用的微小瑕疵，向着下一个孤立的落脚点靠近。
过程中的每一次停顿，都让此岸的人屏住呼吸。
在她从墙壁上向另一块孤立的凸起摆荡时，一只脚的脚尖在一片光滑的晶体表面上滑了一下。
那一下滑动极其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疯岩的笑容僵在脸上。格里夫刚刚放松的拳头再次攥紧，绳索在他手中发出皮革摩擦的“咯吱”声。
亚敏的身体在半空中只是晃了一瞬，另一条腿已经闪电般地补上，稳住了身形，精准地落在了预定的目标点上。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稍稍停顿了一瞬，便继续向下一个目标点移动，仿佛刚才的失误从未发生。
当亚敏再次稳稳地落在了断崖中段一块稍大的残骸上时，她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她背对着众人，没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的表情。她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远超正常运动后的程度。亚敏又一次按了按自己的左胸。
她离对岸只剩下最后几米的距离。这是最后一次，也是最远的一次跳跃。
亚敏再次单腿下蹲，积蓄着力量，随后再次腾空而起。
可这次，就在她身体还在半空中时，出了事。
疼痛，是一种清晰的信号，身体会告诉你哪里出了问题。但这一次，没有。
起初，只是一个微小的“异常”。在她准备最后一次起跳，积蓄力量时，胸腔里那个工作了无数个日夜的引擎，突然停跳了一拍，像一根绷紧的琴弦被拨动后，突兀地颤抖了一下。
专注于对岸的亚敏下意识地忽略了它，动物化的后遗症有很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现在可不能分心，就差这一步了。
但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不和谐音接踵而至。
那稳定有力的搏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毫无规律的颤抖，像一群受惊的鸟在她的胸腔里胡乱扑腾。血液似乎不再被有效地泵出，她的指尖传来一阵麻木感和冰凉。
然后，那阵混乱的颤抖也消失。
心脏，不跳了。
最先消失的是声音。格里夫在后方的呼喊、深渊下方的风声、空气中那持续的嗡鸣……所有声音都像被吸入了一个巨大的真空，迅速地拉长、变调，最终化为扁平噪音点，然后彻底消失。
世界开始在眼前溶解，失去了所有的立体感，像一幅正在从边缘开始向中心燃烧的画。色彩迅速地流失，只剩下斑驳的灰与黑。视野像被不断缩小的光圈，向内收窄。
亚敏的身体也不再属于她。她的身体，先于她的意志停止了。
她想命令肌肉发力，但大脑发出的指令在途中就消散了，根本无法抵达已经“断电”的肌肉，她感觉自己不是在坠落，而是整个世界连同重力一起，都离她而去了。
为什么………动不了？
这是亚敏脑子里最后残留的念头。
在众人惊骇的注视下，她原本还算流畅的动作，忽然就失去了协调，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软绵绵地向前砸去。
“亚敏！”
格里夫的吼声撕裂了空气。
安怀里的衣服散落一地。
疯岩大叫。
原本还坐在地上的费舍尔，立刻踉跄着站起来，向前去，背后的双翼想要张开，随即传来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动作定在了原地。
下坠中，亚敏已经失去意识控制的右手，本能地胡乱抓挠着。在身体即将被白雾吞没的瞬间，她的指尖划过了对岸断崖的粗糙边缘。
肌肉记忆接管了一切，在最后一刻，她的手指猛地收拢，死死地扣住了岩角。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骨骼错位声响起。
下坠的力道被硬生生地止住。亚敏的整个身体，悬吊在断崖的边缘，随着惯性来回摆荡。她的头无力地垂着。
三根手指承受着全身的重量。
众人死死地盯着那个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却再没反应的身影。
“亚敏！怎么了！动起来啊！”格里夫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
伊利丝和疯岩也在大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但那个悬挂的身影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具被挂在那里的空壳。
“快醒醒！”
格里夫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对岸。
超荷了，长时间维持动物化的形态，让他们的身体达到了极限。这根本不是意志力能解决的问题，是生理机能的崩溃。
在这片神秘区域，就算动物化才能勉强让他们行进到这，他们不能解除，解除后的机能虚弱和自杀没区别，小队里的每一个人，到现在都是在和时间赛跑，能做的只有尽力在倒计时结束前，完成一切，不光亚敏，伊利丝和费舍尔也是一样。
他僵硬的握着绳索，却不敢有丝毫拉拽的动作。这个距离上，任何一点外力都可能让她彻底坠落。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队伍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出现状况，先是卡琳，再是费舍尔，现在是亚敏，下一个又会是谁？
安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她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她抱着衣服，左右踱步，慌乱地四处张望，想找到任何能帮忙的东西，一块石头？一根绳子？其他什么工具之类，但她能做什么？连格里夫他们都没办法。
喊亚敏姐姐？可是她现在急得连喊都喊不出声。
安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地摸索着，像在寻找救命稻草。
混乱中，她手指在口袋里触碰到了一个小小的条状物体，这是？
安咽了咽口水，用还在发抖的手，将那个东西掏了出来。
是在曳影镇时卡琳给她的哨子。
这能有什么用？没用！可它至少能代替自己这张已经怕到喊不出来的嘴。
这个东西发出的声音，会她自己的声音要大，也许亚敏能听见她的呼喊呢？
她慌乱将哨子塞进嘴里，鼓起发红的脸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吹响。
但奇怪的是，这个哨子无论她怎么用力吹，都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安觉得自己都已经眼冒金星了，却没有任何变化
自己连这唯一的事都做不到吗？泪水就要夺眶而出。
但她没有放弃，一边捂着眼睛抽泣，一边继续用力地吹着。
但安没有注意到身边其他人的反应。
格里夫的吼声戛然而止，他猛地侧过头，费舍尔也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额头。
哨音，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刺入了格里夫、伊利丝和费舍尔的脑中。
这是他们小队的特制传令哨，吹响时会发出极低的音频，普通人类几乎没办法听到，但卡琳一行人，却能在数百米外清晰辨别出哨音要传达的讯息。
或许是巧合，又或许是亚敏的求生本能，总之在安看来，那是奇迹。
悬在对岸的亚敏，那无力垂下的头颅，猛地颤动了一下。
那穿透意识的低频脉冲，猛地刺入她的大脑中，随后，像一次强行的心脏除颤。
“嗬——！”
亚敏猛地倒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肺都撑破。
停跳的心脏在大脑恢复工作后，被强行启动，搏动起来，将血液重新泵向缺氧的全身。
世界的声音和色彩，伴随着剧烈的头痛目眩，重新涌回她的感官。
剧痛从脱臼的手指和全身的肌肉传来。她睁开眼，看到了下方翻滚的白雾，也看到了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
她咬紧牙关，另一只完好的手缓缓抬起，颤抖着，抓住了崖壁。艰难的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身体拉了上去。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酸水。
当她终于翻上对岸的实体地面时，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跪倒在地。
但她没有休息，手脚并用地爬到旁边一块凸起的晶体旁，用那只还能动的手，费力地解开绑在身上的两条绳索，一圈圈地将其固定住，确定牢固。
做完这一切，她朝着对岸的众人，强撑着抬起来手，竖起了大拇指，随后靠在晶体边，大口地喘气，不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