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敏靠着固定绳子晶柱坐着，用背压着绳索防止脱落，胸口的起伏，只有伊利丝那样的视力才能捕捉到。
看到亚敏最终成功，疯岩弯下腰扶着膝盖，长吐了口气，想说句话，却不知道该庆祝还是难过。
格里夫连忙用力拉了拉绳索，又探身向对岸望了望。绳子绷得很紧，没有松动。
“我带安过去。”
他的喘息比平时快了些。
“伊利丝，费舍尔，你们带上他。”
格里夫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后背。手掌落下，扬起些许灰尘。
“安，上来。”
格里夫的声音将处于失神状态的安拉回了现实，看到他的动作，安马上就知道他要自己做什么，便连忙把怀里抱着的衣服胡乱塞进亚敏的背包里，接着手脚并用地挂在了格里夫的背上。
她攥得很紧，格里夫背后的硬皮质防水服都被抓出两个小小的褶皱团。
“可别松手啊。安”
格里夫反手从腰间解下腰带的金属搭扣，从背后绕过安，又扣回身前的腰带上。
“咔哒”一声，冰冷的金属贴着安的背，将她和格里夫固定在一起。
他从另一侧的装备包里，拿出一个和他手掌差不多的装置，那是他们的行动装备之一，晶石颗粒驱动的攀索器。拇指一推，装置侧面的卡扣弹开，露出内部犬牙交错的滚轮和一小节泛着绿光的管子。他将装置扣在绷紧的绳索上，再次合拢，机关咬合的声音清脆而沉闷。
格里夫向前探身，重心完全压在了绳索上。一只手扶着绳索，另一只手握住了攀索器的把手。
手掌微一前推，装置内部传来细微的嗡鸣。
滚轮开始转动。
攀索器带着两人，以不算快但平稳的速度，离开了断崖边缘。
刚一离地，两人的重量让绳索猛地向下一沉。
安的身体跟着失重，一声惊呼堵在喉咙里。她向下瞥了一眼，翻滚的骨白色雾海像一张巨大而柔软的嘴，正等着吞噬一切。
她猛地闭上眼睛，脸死死地埋进格里夫后颈的衣领里。
布料上传来格里夫的体温和汗水的咸味。她屏住呼吸，不敢再喘一口气。
格里夫的身体随着绳索小幅度地摆荡，他的注意力此刻全锁定在对岸那个靠着石柱的身影上，并没有太在意安的变化。
攀索器规律的嗡鸣，绳索与金属摩擦的“吱吱”声，背后孩子压抑的呼吸，都仿佛被隔绝开来。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段不断缩短的距离。
身后，伊利丝也已经走到了断崖边。她仰起头，眼睛在那条绷紧的绳索和上方深邃的黑暗之间来回扫视，拿出自己的攀索器，检查着。费舍尔则蹲下身，开始检查连接着疯岩的束缚带，又拍了拍疯岩的肩膀，示意他准备。
绳索刚过半。
安额前垂落的发丝，就不受控的一根根自己立了起来，像受惊的触角。
格里夫腰间挂着的几个备用金属扣环，也开始发出细微的高频震动，嗡嗡作响。
攀索器还在继续向前，这短短的时间对安来说却像好几天一样漫长。
格里夫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对岸。他看着亚敏那张在阴影中愈发苍白的脸，握着攀索的手不自觉地又向前推了推。
距离对岸还有几米远，手掌中的嗡鸣还在继续，他的双腿就已经从绳索下方垂落，向前探着，靴底在空中晃荡着，准备寻找着落点。
攀索器才刚一过断回廊的边缘，格里夫的靴底就“咚”的一声，重重地踩在了晶体地面上刹住了车。
他身体顺势前倾，跨了两步，离开边缘，手松开工具，也没回头看，反手就沿着绳索向来时的方向用力推了回去。金属装置带着摩擦声，又滑向来时的方向。
“亚敏！”
他向前跑了两步，在亚敏面前急停，单膝跪地。
“到了，安。”
格里夫的声音有些发闷。他解开腰间的搭扣，安瘦小的身体顺着他的后背滑了下来，脚刚一沾地，还有些站不稳的摇晃。
他刻也没耽误，一把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被掩盖多时的焦急脸庞。
“你怎么样？”
听到声音，亚敏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她的瞳孔花了半秒才重新聚焦，映出了格里夫那张满是汗水的脸。
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只牵动了一点点干裂的嘴唇。
“……还算活着吧，有点累而已。”
她的声音很轻，像漏气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虚弱的杂音。她试着撑起身体，手臂却软得像一截湿透的绳子。
格里夫没有理会亚敏的逞强，从腰间的医疗包里取出一支装着浑浊绿色液体的怪异器具，又像剪子又像针管，看起来是一种特别的注射液。
针头很粗，像一根小小的铁钉。
“解除动物化吧。”
格里夫说，“后面的路，我来背你一段，度过虚弱期。”
他一边说，拉起亚敏的手，露出苍白纤细的胳膊。
“……你？”
亚敏的呼吸有了些变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调侃，“别了吧......你现在这样，咱俩最后都得趴地上…”
格里夫没再说话。他拧开针剂的保护盖，将针头干脆利落地扎进了亚敏的臂弯。绿色的液体被缓缓推入。
安跪在亚敏的另一侧，将那件又硬又重的防水服展开，吃力地盖在亚敏身上。衣服盖上去的瞬间，安看到了亚敏后背和手臂上那些湿漉漉的绒毛下，皮肤透出大片细密的红色，像一张网藏在皮肤下。
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过去，轻轻地抚摸着那些泛红的皮肤。触感冰凉，还带着细微的颤栗。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亚敏姐姐一定很痛。
随着格里夫的药剂注入，那片红色从皮肤下缓缓褪去。
看到这，安才松了口气，拿起包里的水囊，拧开盖子，用袖子擦干净瓶口，小心翼翼地凑到亚敏嘴边，一点一点地喂着水。
“哗啦——”
绳索晃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伊利丝悄无声息地落地，费舍尔则带着还在喘气的疯岩，紧随其后。
伊利丝快步上前，在亚敏身边蹲下。
她看了一眼格里夫拔出的空针管，又看了一眼亚敏的状态。
费舍尔收完攀索器，也和疯岩也围了过来，脸上是带着不同程度的担心。
“都转过去。”
伊利丝的声音很平，没什么语调。
“啊？” 半跪在地上的格里夫一下没反应过来。
“啧！”伊利丝没说话只是不耐烦的发了一声。
格里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第一个转过身，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挡住了费舍尔和疯岩的视线，费舍尔和疯岩也明白了什么，自觉地也背对着她们。
伊利丝让亚敏平躺在地上，拉开亚敏前襟的拉链，开始检查她胸口的状况。
安没动，她跪在亚敏头边，伸手垫着她的脑袋。
伊利丝的手指在亚敏的胸口和肋下轻轻按压着，动作专业而迅速。她的眉头一直紧锁着。亚敏睁着眼，看着头顶漆黑的廊顶和黑色的管状物，任由伊利丝检查。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瞬，伊利皱着眉想说什么，亚敏却错开了视线。
检查结束，伊利丝重新为亚敏拉好拉链，站起身。
“……再歇会儿，”亚敏的声音比刚才有力了一些，“就好了。”
格里夫回过头看着她。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众人不再说话，各自旁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空气里只剩下亚敏还未完全平复的喘息声，和远处那若有若无的低沉嗡鸣。
时间一点点过去。
亚敏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脸色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格里夫将战斧从地上提起，重新挂回背后。
“你们在这儿等着。”
他说，“我去前面看看。之后的路怎么走，等我回来再做进一步计划”
说完格里夫的身影就消失在前方坡道的拐角处。
周围再次陷入了沉默。
安一直跪坐在亚敏身边，小小的手紧紧地抓着亚敏的手套边缘，一言不发。
她看着亚敏的脸色一点点好起来，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里，却慢慢蓄满了水汽。
亚敏感觉到了她的动静，侧过头，对她笑了笑。
“……吓着了？”她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就是这个笑容，像一根针，戳破了安已经膨胀到极限的情绪气球。
“哇——”
安再也忍不住，一头扑进了亚敏的怀里，把脸埋在她那件还带着潮气的斥候服里，放声大哭起来。压抑了许久的恐惧、担忧和后怕，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沾湿了亚敏胸前的衣料。
她的哭声不是撒娇，也不是委屈，而是看到家人劫后余生的纯粹宣泄。
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的，像一只在暴雨里被淋透了的小猫。
亚敏愣了一下，随即伸出还不太有力的手臂，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安的后背。
“好了……好了……没事了，安。”她柔声安慰着，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红。
伊利丝和费舍尔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都没有说话。
疯岩则有些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别过了脸去。
哭了许久，安的哭声才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从亚敏怀里抬起头，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
她抽了抽鼻子，从口袋里摸索出那个小小的金属哨子，递到亚敏面前，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鼻音：
“亚敏姐姐……对不起……它坏了。”
亚敏看着那个熟悉的哨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原来还在呀。”她轻声说。
“嗯……”安低下头，小声地解释着，“在曳影镇的时候……我本来想吹的……可是那时候我怕……怕会害了卡琳姐姐……就没敢用……”
她越说声音越小，像在承认错误。
“刚才……我想喊你，可我怕的喊不出声，就想用它……可是它一点声音都吹不出来……都怪我，把它弄坏了……现在卡琳姐姐不在了，亚敏姐姐也....呜呜呜。”
亚敏没有立刻回答安，伸出手，从安的手里接过那个哨子，放在掌心。金属触感，让她想起了之前的很多事。
她抬起头，看着安那双还泛着泪光，充满了自责和困惑的眼睛，摇了摇头。
“它没坏，安。”
亚敏的声音很轻，安却听得很清楚。
“你用它吹出来的声音，把我从很黑的地方……拉了回来。”
安茫然地眨了眨眼，泪水又从眼角滑落。
“……嗯？”
亚敏没有再解释，只是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伊利丝和费舍尔。
伊利丝迎着她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费舍尔也跟着附和：“我们都听见了。很特别的声音，不是用耳朵听的，是用这里”
他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疯岩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脸上是和安一样不知所云的表情。
亚敏重新看向安，她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感慨。
“是不是很神奇？”
她将哨子轻轻放回安的小手里，然后用自己的手掌将那只小手包裹住。
“安在过去的勇敢，却救了现在的我。”
她说完，便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靠着晶柱，感受着安小手的温度，慢慢恢复着体力。
安低着头，看着被亚敏握住的手，又看了看手心里的哨子，小小的脑袋里一片混乱。
她不懂那些复杂的话，但她能感觉到，亚敏姐姐是在向她传达着什么。
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安的情绪宣泄过后，剩下的只有疲惫。她靠着亚敏，眼皮开始打架，她和亚敏的头靠在一起，闭上了眼睛。
伊利丝重新开始擦拭她的刀，动作比之前更慢，也更专注。费舍尔则靠着墙，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感知着什么。
脚步声从背后坡道上方传来。
格里夫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众人背后站在几米开外，看着那个还在靠在亚敏身边的安，又看了看其他人。
安听到声音，连忙从亚敏怀里挣脱出来，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擦脸，站到了一旁。
格里夫这才走上前来。
“休息得怎么样了？”
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亚敏的身上。
亚敏迎着他的目光，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撑着地面，自己站了起来。她的动作还有些迟缓，但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摇摇欲坠。
“差不多了。”她说，“虽然比不上你这头牛，但也没那么脆弱。”
格里夫看着她，紧绷着的脸上，线条总算是柔和了一些。
“那就好。”
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他转过身，看向来时的那条螺旋路，声音重新变得沉稳而凝重。
“都歇够了的话，我想，你们得过来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