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一点点蒙住窗户。楼下那个穿棉袄的老太太还站在槐树下，手里的寻物启事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边角卷成了波浪形。她的脸始终藏在阴影里，可我总觉得那双眼正透过暮色，死死盯着七楼的窗口。
“她不是周老太。”林秀走到窗边，指尖在玻璃上划出淡淡的符痕，“周老太的魂被血玉捆了三十年，早就散了。这是‘它’捏出来的新壳子。”
我摸着锁骨处的印记，那点残存的烫意突然变得尖锐——像是有根细针顺着血管扎进去，直抵心脏。掌心的符号正在发光，淡金色的，和林秀带来的卷轴上的符光一模一样。
“新壳子？”
“就像蛇蜕皮。”林秀展开卷轴，工笔画上的符号突然活了过来，在纸上缓缓游走，“它靠吞吃记忆长大，吞够了七个，就能换一次壳。现在吞了你我，正好凑齐九个，该换个结实点的了。”
她的话音刚落，楼下传来“咔哒”一声。老太太手里的寻物启事突然自燃起来，火苗是诡异的青蓝色，烧得极快，转眼就成了灰烬。风卷着灰往楼上飘，落在窗台上，竟聚成了个小小的血玉形状。
“它要上来了。”林秀把卷轴往我手里一塞，“拿着，别松手。这符能镇住它的壳子，但镇不住它的根。”
楼道里的脚步声很轻，像是有人穿着棉鞋踩在雪上，“沙沙”，“沙沙”，不疾不徐，却精准地敲在心跳的鼓点上。我攥着卷轴的手心沁出了汗，画纸边缘的符痕被汗水浸得发涨，透出淡淡的朱砂色。
“它知道我们凑齐了八个人的血。”林秀从背包里掏出把黄铜匕首，刀柄上刻着和木盒一样的符号，“周老太的男人画这符时，用了自己的心头血。它怕这个。”
脚步声在七楼停了。
紧接着，是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吱呀——吱呀——”，和我第一次在冰霜上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但这次更响，更急，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抓挠，木屑簌簌往下掉，在地板上积成了小小的山。
“记住她的脸。”林秀突然按住我的肩膀，眼神锐利如刀，“越清楚越好，皱纹的深浅，牙齿的形状，哪怕是她棉袄上的补丁——记不住，我们就会变成下一张画。”
门板突然“哐当”一声往里凹了一块，露出外面那张脸的一角——不是周老太的浮肿，也不是之前碎片里的扭曲，是张异常平静的脸，甚至能看见嘴角边一颗小小的痣。
可这平静比任何狰狞都要吓人。因为我在楼下早点摊的老板娘脸上见过这颗痣。
“它在偷脸！”我失声叫道。
“偷的是记忆里的脸。”林秀将匕首横在胸前，“你越熟悉谁，它就变成谁的样子。”
门板“咔嚓”裂开一道缝，青蓝色的火苗从缝里钻进来，舔着地板，却烧不坏任何东西，只在地上留下一个个黑色的脚印，像是有人穿着湿鞋踩过。
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我们脚边，停住了。
我低头，看见那双“湿鞋”的主人正慢慢站起来——是早点摊的老板娘，系着沾满油星的围裙，手里还端着个热气腾腾的豆浆碗，碗里飘着的却不是热气，是青蓝色的火苗。
“姑娘，你的葱花饼好了。”她笑着，嘴角的痣随着笑容跳动，“加辣不加香菜，对不对？”
我的呼吸突然一滞。这是我每天都对她说的话。
掌心的卷轴突然发烫，画纸上的符号游得更快了，像是在警告。林秀的匕首“嗡”地一声震颤起来，刀尖指向老板娘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瞳仁，只有翻滚的黑雾，和血玉宝石裂开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别信她的话！”林秀突然拽了我一把。
我踉跄着后退，看见“老板娘”手里的豆浆碗正慢慢倾斜，青蓝色的火苗滴在地板上，瞬间长成了藤蔓般的黑线，朝着我们的脚踝缠过来。
“记着她的痣！”林秀的声音穿透了黑雾，“右嘴角，偏上三分，有根细毛！”
我死死盯着那颗痣，果然在边缘看到一根极细的白毛，像缝衣服时不小心粘上去的线头。早点摊的老板娘根本没有这根毛——这是假的！
念头刚落，“老板娘”的脸突然扭曲起来，嘴角的痣像融化的墨滴般晕开，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脸，周老太的，红裙女人的，对门小伙子的……无数张脸在皮下涌动，发出细碎的哭嚎。
“刺她的眉心！”林秀将匕首塞进我手里。
我握住匕首的瞬间，掌心的符号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顺着手臂流进刀柄。匕首变得滚烫，像是有生命般指引着方向。我闭着眼冲过去，凭着刚才记住的位置，狠狠刺向那张不断变化的脸的眉心。
“噗嗤”一声，像是扎进了灌满泥浆的皮囊。
青蓝色的火苗突然炸开，无数张脸在火里尖叫着消散。我被气浪掀倒在地，看见“老板娘”的身体正在融化，变成一滩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地板的裂缝渗进去，只留下那件沾满油星的围裙，像片被遗弃的破布。
卷轴从手里滑落，画纸上的符号已经变得黯淡，像是耗尽了力气。林秀扶我起来时，我才发现她的胳膊被火苗燎到了，袖口焦黑，露出的皮肤上有串细密的水泡，形状竟和血玉宝石里的纹路一模一样。
“它跑了？”我喘着气问。
林秀盯着地板上的裂缝摇头，眼神凝重如冰：“不是跑了，是回去了。”她指着裂缝边缘残留的暗红色液体，“它的根在楼底下。”
楼下突然传来张大爷的喊声，惊得槐树上的麻雀再次扑棱棱飞起。我趴在窗户上往下看，只见张大爷举着个铁锹，正朝着槐树根猛砸，嘴里还喊着：“挖出来！都给我挖出来！”
树根底下渗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和刚才“老板娘”融化后的液体一模一样，顺着泥土的缝隙往外冒，把周围的青草都染成了黑紫色。
“三十年前的火场，就在这棵树下。”林秀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周老太的男人不是死在工棚，是被埋在了这里。”
我突然想起刚才闪过的记忆碎片——那个穿棉袄的老太太抱着木盒冲进火场时，脚下踩着的正是一片青绿色的树叶，和这棵槐树的叶子一模一样。
张大爷的铁锹突然“当”地一声碰到了硬物。他扔下铁锹，徒手扒开泥土，露出一块烧焦的木板，上面刻着半截符号，正是木盒盖上最复杂的那个。
“找到了……”张大爷的声音嘶哑，像是在哭，“老周，我找到你男人了……”
就在这时，整栋楼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像是发生了地震。七楼的裂缝里涌出更多的暗红色液体，顺着墙壁往下流，在地上汇成小溪，朝着门口的方向涌去。
“它要把根拔出来了！”林秀抓起地上的卷轴，“快，跟我来！”
我们冲下楼时，正撞见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楼梯往下淌，每级台阶上都浮现出模糊的人脸，是前七个受害者，他们的眼睛里流着血泪，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记着他们的名字！”林秀一边跑一边喊，“王建军是个教师，李梅爱养吊兰，张强总穿蓝色工装……”
每个名字被念出，台阶上的人脸就淡一分。我跟着她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在念到“林秀”时，听见她哽咽了一声。
跑到一楼时，张大爷已经被暗红色的液体围住了。他抱着那块烧焦的木板，像抱着稀世珍宝，任凭液体漫过脚踝，脸上竟带着解脱的笑容。
“它怕被挖出来。”林秀展开卷轴，将画面对着槐树根，“周老太的男人是被活埋的，这棵树吸了他三十年的血，早就成了它的养分。”
卷轴上的符号突然飞了出来，像一群金色的蝴蝶，扑向槐树根。暗红色的液体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被泼了滚烫的开水，开始冒泡、蒸发。
树根底下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不是人的声音，是木头被撕裂的锐响。整棵槐树剧烈地摇晃起来，树叶哗哗往下掉，露出里面盘根错节的枝干——那些枝干不是褐色的，是暗红色的，像无数根纠缠在一起的血管。
“烧了它！”张大爷突然将手里的木板扔进液体里，“用我的血！”
他抓起地上的铁锹，狠狠砸向自己的手掌。鲜血滴在木板上，瞬间燃起青蓝色的火苗，和“老板娘”碗里的火苗一模一样，却带着灼热的温度。
火苗顺着液体蔓延，很快就包裹了整棵槐树。我听见树枝里传来无数痛苦的尖叫，像是有无数个灵魂在里面被灼烧。
林秀突然抓住我的手，将掌心的印记按在我的锁骨处：“用你的血画完最后一笔。”
我看着自己掌心的血珠滴在锁骨的符号上，最后一笔终于连成了完整的符。印记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和槐树上的青蓝色火苗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符阵，将整栋楼都罩在了里面。
槐树“咔嚓”一声断了。
断裂的树干里，露出半块烧焦的木盒，和林秀带来的卷轴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暗红色的液体渐渐退去，楼梯上的人脸消失了，裂缝也慢慢合拢。张大爷瘫坐在地上，看着燃烧的槐树，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林秀收起卷轴时，我看见画的最后多了一行字，是用我的笔迹写的：
“第九个，晓敏。”
我摸了摸锁骨处的印记，它不再发烫，也不再疼痛，变成了一个浅浅的疤痕，像朵小小的花。
“结束了吗？”我问。
林秀抬头看了看七楼的窗口，那里的暮色正慢慢散去，露出几颗早亮的星星。
“根断了，但种子还在。”她将黄铜匕首塞给我，刀柄上的符号闪着微光，“它总会找到新的土壤。”
这时，我看见槐树下的灰烬里，有颗小小的红色石子正在发亮，像颗没烧透的血玉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