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秋夜,注定不止一人难眠。
譬如,澄清坊温府的主人,温恕。
他已经十数年未曾被噩梦魇住。那些惨痛的过去,早已被他深埋心底。
上一回如此,还是与钟诚隐姓埋名、仓皇流亡之时。
可今夜,他却梦魇,更是无端梦见了那个女人——
那个在严府后巷发现晕厥的他、将他救回的沁芳;那个为他延医用药,倾听他编造的身世,而后将他引荐给阁老父亲的女人。
那个,给了他重生开始的女人。
不!
真正给他重生之机的,是那个视独女为世间珍宝的严阁老。
温恕从榻上陡然惊醒,胸口被轻薄的缎被压得异常沉痛,胸腔剧烈起伏,心跳如擂鼓。涔涔的冷汗湿透了里衣,竟令他在微暖的秋夜里,生生觉出一丝彻骨冰寒。
他捏紧缎被一角,唇线抿得发白。
沁芳竟会入他梦里!这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想来,定是白日里瑾儿那孩子无端提及往事,勾起了那些被他深埋的不堪回忆。这些陈年旧事压得久了,稍一翻动,便成了梦魇作祟。
他的梦境,向来是“她”的疆域,满是春晖般的暖意与芍药的清冷甜香。
而方才的梦境...却寒似冰窖,死寂沉沉,满是下坠的失重与窒息。
温恕眉间掠过一丝苦涩。
沁芳这女人,就算是入梦,也只会给他带来无尽的压抑与憋闷。
他躺了片刻,依旧睡意全无,终是披衣下榻,推开了房门。
初秋的夜风挟着凉意,拂过庭树,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水的月色漫过婆娑树影,在寂寂庭阶上投下斑驳而模糊的轮廓。周遭一派秋夜的静谧安详,可他心底那份无名的惊悸,却如这无声蔓延的月色,挥之不去。
梦里沁芳说了什么...他已恍惚不清。
只依稀记得,梦里尽是她数年如一日的琐碎的温柔。
她仍如从前般柔柔地唤他“老爷”——
“秋深露重,老爷,妾身为您添件衣裳可好?”
“老爷您要习字吗,妾身无事,让我来为您研墨可好?”
“老爷,您这残局着实精妙,今日老爷若得闲,妾身陪您手谈一局,一起破这残局可好?”
“我晓老爷一直在找邱学士的《大学衍义补》初刻本,妾身终于托人从江南给您寻到了。书中论及漕运、盐政的见解,与老爷近日所思颇为相合,让妾身陪您一同研读可好?”
.......
温恕皱紧眉头。
他从来都只想说不好,可每次说出口的,都是“好”。
违心的“好”说得太多,多到后来面对谨儿,他心中竟连一丝温和、一丝情分的念头都荡然无存。
这女人所出的谨儿,在自己眼中,处处皆是不好。
以致于,他连一分好脸色,都不愿给予那个孩子。
温恕仰头望向沉沉的夜空。
沁芳生前最爱的便是这秋夜,总爱唤他一同漫步庭中。她说四季月色,独属秋夜最为皎洁朦胧,醉月悠悠,漱石休休,最是令人沉醉,也最是引人思念。
漫步时,她常在他身侧轻声细问,说他眉宇间总有化不开的愁绪,劝他“一觉清眠万事休”,莫要成了“堪笑邯郸槐里梦”里那般执迷不悟的痴儿。
平心而论,沁芳除却才华,那温柔的笑声确能令人如沐春风。
只可惜,他每每总是先看见她蹒跚的步态,而后才听到那有几分悦耳的笑声。
未曾动听,厌恶便已难以压抑。
那笑声即便能带来片刻慰藉,也在顷刻间,就被翻涌上来的厌恶所吞没。
清眠?
他真正的清眠,确是在她过身之后,才得来的。
温恕步履沉缓,独行于长廊之下。
今夜本该月华如水,此刻天际却似泼洒的浓墨,一轮孤月如同被困的兽,在云隙间徒劳挣扎。惨淡破碎的清辉时隐时现,如同裹了铅的幕布,与万籁俱寂的庭院一同,沉沉压上心头。
这澄清坊的宅邸,是庆昌帝亲赐的荣宠,万金难求。
人人都说,此处的月色也比别处更澄澈几分。
他终于挣脱了严府的囚笼,无须再违心扮演恩爱,更不必夜夜面对那个让他如鲠在喉的女人——
他眉间所有的郁色,皆是她一笔一笔描画而成。
他不仅被这段婚姻捆绑,此生更只能有她一人。
他不甘心啊!
他如此清逸不凡,如此俊美优秀,身边合该环绕佳人,怎能只得一个女子?还是一个...那般丑陋的女子!
得不到心中真正的皎月,已是他毕生大憾。
而念及余生都要与这痴肥跛足的女人紧紧捆绑,一股滔天的怨恨与不甘便日夜灼心,几乎要将他吞噬。
若非这委屈的遗憾日夜啃噬,若非心底那抹倩影此生难消,他又岂会...与那蠢妇小乔氏有几分首尾。
自然,那蠢妇对他,是全身心的投入,怕是连每一根头发丝里,都藏着他吧。曾经,那蠢妇依依不舍地在他耳边痴语,说自个儿一呼一吸间,都浸透了他的影子。
他也曾试图从这蠢妇身上,捕捉几分“她”的影子...却不过是寥寥几分,如杯水车薪,非但未能慰藉他干涸的心田,反而更添破碎。
温恕吁出一口不屑的浊气。
沁芳身有沉疴旧疾,纵使长年用名贵药材将养,那娘胎里带来的虚弱之症,终究如影随形。她为彰显正妻贤德,也曾动过为他纳妾的念头。但这念头仅仅刚冒头,便被其父严阁老不动声色地按下了。
严阁老甚至私下召见他,言辞恳切,请他务必劝服沁芳,绝了此念。
阁老对他悠悠叹道,这女儿自小被他如珠如宝地捧大,便是要天上的星辰,他也愿向天借把登天梯来,为她架梯摘取,爱女之心拳拳。
严阁老话语真挚,可语调微沉,言语间在真情中掺入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警示:他直言女儿心性至善,绝不能与旁人共事一夫。末了,又似提醒般淡淡补上一句,沁芳安好,便是他温恕也安好。
那些“沁芳一生只有你,你这一生,也只能有她。”“你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良缘”诸如此类的诛心话,字字如刀,刻在他心上,皆出自一个眼中唯有女儿的慈父肺腑。
他丝毫不怀疑,若有必要,严老会毫不犹豫地为女儿献祭自己。
呵呵!
既然如此,他便成全这位慈父,让他早早去地府与爱女团聚,全了这场“良缘”!
温恕行至假山前,但见一弯溪水潺潺而过。
这是他耗费巨资引入的西山清泉,将那片翠竹滋润得水灵欲滴。
从前严老于生活上崇尚朴素,他便也只能跟着朴素——
三餐朴素,衣着朴素,妻子朴素,便是阁老府上的花草园景也平平无奇。
沁芳总说,父亲心怀天地,不在意这些俗物,家中简简单单就好,此乃父亲追崇的“大道至简”。
还说,这朴素,是父亲将信仰过进了日子里。内心既丰盈,这细水长流的日子便自有其宽广深厚,已然无需任何贴金镶玉的粉饰。
他心中却唯有不屑。
什么大道至简,不过是严老故作姿态、用来标榜纯臣孤臣的表象,装模作样地低调简朴,只为博取忠直的清名,简在帝心罢了。
这一套,如今被他玩得更加娴熟,简直炉火纯青。
严老当初披上的外衣,他如今日日披挂,将自己扮成了低调简朴的清流楷模,深受朝野表率。而在严老未曾深入的表象之下,他早已暗中囤积人手,广聚门生,于朝野内外织就一张专属于己、不容动摇的权柄之网。
在朝野之内,他为文臣之首;在清流眼中,他声望近乎圣贤。
这地位,便是当初的严老也未能企及。
秋夜幽寂,淙淙溪流水声清脆悦耳。
他俯身看去,稀薄的月光倾泻而下。
溪面被这月光一照,竟似铺了条清冷的光缎,将每道涟漪、每颗卵石都映得清晰分明。整条溪流望去,宛如一块正缓缓流淌的纯净琉璃。
随着他们父女二人的离世,他淤塞的心胸就如被这股清溪顷刻涤荡,顿时积郁尽散,豁然开朗。
自此,天地间唯余清明。
那曾令他窒息的跛妻、严阁老,连同那座巨大的樊笼,都已烟消云散。
他终于挣脱枷锁,再无束缚。
更无惧任何人。
诚然,严阁老早年确在政务上给予他诸多便利,几乎手把手地将大贞官场的人脉密网与帝王心术倾囊相授,视他如接班人般悉心栽培。
他如今能在朝中游刃有余,门生遍布,严阁老功不可没。
然而,阁老对他却处处提防。
那张人脉大网可供他使用,却从不让他真正触及核心。他在严府,始终像个外人,一件趁手的工具——可以借用,但绝不允许拥有。
他多年隐忍,难道就只为做个任人拿捏的“租客”,一块用罢即弃的磨刀石?
他试着向那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妻子提及,沁芳却反帮着父亲劝他,让他莫要过早卷入官场内斗,以免辱没了才华与清名。说他身具孤傲善谋之质,他日必为帝王股肱,不如听从父言,潜心积累,以待时机,成就大贞百世流芳之功业。
他心下冷哂。
果然妇人之见,只知仰慕男子才具,却不解男儿立世,当有擎天架海之格局。
好在,这盘棋,如今他已是执子之人。而严氏父女,不过是他棋局中,早已被抹去的两枚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