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井口的冰心莲第三片叶上的金纹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像有人在地下举着盏灯,轻轻说:“芽芽,听,种子发芽了。”
这声音裹着晨雾钻进了小春芽的被窝。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窗纸上还蒙着层白霜,可后颈的汗毛却竖得笔直——那不是梦,她分明听见了,像奶奶从前哄她睡觉时,贴着耳朵说的悄悄话。
“芽芽!”母亲在灶间喊,“把柴禾抱进来!”
小春芽却已经套上棉鞋,把藏在枕头下的干莲叶往怀里塞。
那是她昨天在井边捡的,边缘还沾着点青苔,可攥在手里温温的,像块捂过的红薯。
她猫着腰溜出院门时,晨雾正漫过篱笆,把后山的松树都泡成了淡青色。
井台在村东头老槐树下。
小春芽踮脚够着碑沿,指尖刚碰到那片泛玉色的石面,耳朵里突然“嗡”地一响——
不是风声,不是鸟鸣,是细碎的、挠心的响动,像冻土裂开的细缝里,有什么在顶开碎石。
她赶紧闭眼,睫毛上凝着的雾珠簌簌落进衣领。
“……第三片叶,要向阳。”
这声低语像根线,“唰”地串起了她所有记忆。
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也是这样的温度,说“芽芽要替奶奶看井”;
去年清明她跟着扫碑,碑缝里突然钻出朵小蓝花,奶奶摸了摸花瓣说“这是井在说话”。
此刻那声音更清晰了,混着松脂的香气,撞得她耳膜发痒。
“哇!”
小春芽猛地睁眼,正看见碑缝里渗出颗水珠,比晨露还透亮,“啪嗒”落进寒潭支流。
原本蔫黄的枯草“刺啦”一声窜高,绿生生的叶片上还挂着冰碴子,直挺挺戳向刚露头的日头。
她赶紧捂住嘴,怀里的干莲叶却“扑棱”滑出来,沾了草叶上的水珠,竟缓缓舒展开,像朵被春风吹开的花。
“芽芽!你跑这儿来干啥?”
守碑童的声音惊得她差点栽进井栏。
那少年裹着羊皮袄,手里还提着半筐松枝——他这五天夜里都来碑前添香,眼下眼窝青得像抹了墨。
小春芽手忙脚乱把莲叶塞回怀里,却见他盯着那株突然冒头的绿草,喉结动了动,什么也没问,只把松枝堆在碑前,用冻红的手指拍了拍她头顶:“该回家了,你娘要急哭了。”
守碑童没说的是,他昨夜在鹰嘴崖差点把命搭进去。
暴雪来得太急,他缩在石缝里,睫毛上的冰碴子结得比指甲盖还厚。
迷迷糊糊要睡过去时,掌心跳得跟敲鼓似的——那枚挂在井栏的铜哨,不知怎的自己震起来了,烫得他掌心发红。
他咬着牙往山下挪,雪堆里突然硌到块石头,捡起来竟带着体温,像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红薯。
“那石头……像块玉坠角。”他蹲在碑前添完香,对着石片呵气,“我昨晚梦见个穿猎装的女人,背对着我用短镖划雪,雪堆就‘轰’地裂开条道儿。”
他声音越来越轻,手指摩挲着石片上若隐若现的纹路,“跟您碑上的刻痕,有点像。”
陈默是在箱底的蓝布包里发现那本薄册的。
他正给林英整理遗物,樟木箱里飘出股松烟墨的味道,翻开蓝布,露出本磨旧的牛皮纸本子,封面没字,内页却让他眼眶发热——
是她的字迹,清峻得像刀刻,“冬储菜窖要选北坡背阴处,窖口高于地面三寸防积水”“野猪陷阱需埋三层竹钉,间隔五寸,上覆松针要原样……”
翻到最后一页时,他的手抖了。
“若我走后风雨至,可启井下暗格。”墨迹晕开一小块,像是落了滴未干的水。
陈默突然想起,那些年她总在深夜独自去井边,回来时指尖沾着霜,问她就笑:“巡井呢,井比人金贵。”
当晚他提了盏马灯去井台。
月光把井栏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照着记忆里她叩井的节奏——轻叩三声,等半柱香,再敲两下。
“叮——”
井里传来声极轻的响,像有人用玉筷子敲了下瓷碗。
陈默的呼吸陡然一重,马灯的光在井壁上晃出乱影,他看见青苔覆盖的砖缝里,有块砖的颜色比别处浅些,凑近了闻,还带着点熟悉的草药香——是她常用的止血散味道。
祠堂里的炭盆烧得噼啪响,说书爷却还在咳。
孩子们挤在炕沿,小毛头拽他的灰布衫:“爷爷再讲女特警打熊嘛!”他咳得背都弓了,痰里带着血丝,摆了摆手:
“不讲了……她不是战神,是护崽的母狼。那年她娘快咽气,她背着药箱在林子里跑了三天三夜,鞋都磨穿了;她弟小栓闹饥荒偷红薯,她蹲在灶前哭,说‘姐没本事让你们吃饱’……”
话音未落,窗纸“刷”地一响。
一片莲瓣从窗缝钻进来,浅粉中透着点青,落在他掌心。
说书爷的咳嗽突然卡住了,喉间像灌了口千年寒潭的水,凉丝丝的直往肺里钻。
他颤巍巍捧起莲瓣,看见瓣尖凝着粒水珠,倒映着井台的影子。
“原来她连死都不肯彻底走。”他呢喃着,天没亮就拄着拐杖去了碑前,把莲瓣埋进碑根的土里,松针簌簌落下来,盖成个小坟包。
小春芽是在后半夜烧起来的。
她烫得像块火炭,攥着母亲的手直喊:“井……奶奶说要浇水……”母亲急得直抹泪,陈默赶紧去寒潭舀了水,用毛巾敷她额头。
可刚碰到皮肤,小春芽突然“腾”地坐起来,眼睛亮得吓人,手指直往院角冻土戳:“挖!下面有芽!”
“大半夜的挖什么?”父亲举着铁锹犯嘀咕,可陈默已经蹲下来,用手扒开积雪。
冻土硬得像石头,铁锹敲上去“当”地响。
挖到三尺深时,铁锹突然“咔”地轻响——是株幼苗,茎秆细得像根葱叶,叶片却裹着层金膜,正顶开块碎石头,颤巍巍往天上伸。
小春芽跪坐在雪地里,小手轻轻抚过叶片。
“你等我长大。”她轻声说。
话音刚落,村里突然响起“嗡——”的轻鸣。
陈默猛地抬头,九口井的方向都腾起白气,像九柱香插在雪地里。
主井的青石碑上,有石粉簌簌往下落,露出行新刻的小字,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种莲者,不惧雪埋。”
天快亮时,最先发现碑上新字的是早起挑水的王婶。
她的铜桶“当啷”掉在地上,惊得全村的狗都叫起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一会儿就有三三两两的人往井台跑,隔着篱笆往碑前探头。
“这字……是新刻的?”
“昨儿还没呢!”
“快看,金纹!”
议论声里,小春芽抱着那株幼苗站在院门口。
她怀里的干莲叶不知何时又展开了,叶心托着颗水珠,正随着人声轻轻摇晃,像在应和什么。
而此刻的主井之下,那口千年寒潭的水面上,正浮起枚半透明的玉坠。
它在水中转了个圈,坠身上的裂纹里渗出丝丝金芒,顺着水纹往九井方向漫去——就像有人在地下,轻轻推开了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