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玉坠荡开的金纹漫过九井的当夜,靠山屯的狗就开始吠个不停。
王婶挑水时铜桶砸在井台的动静,把半村人都惊得披袄跑出来——
青石碑上那八个字,在晨雾里泛着淡金色,像被谁拿月光磨过似的。
“这……这是用刀刻的?”算盘嫂攥着粗布帕子冲上前,指甲刮过碑面,“没毛刺!石头是从里往外渗的字!”
她蹲下来,鼻尖几乎贴到“埋”字最后一勾,“我家那口子刻了三十年墓碑,这笔锋……跟老林头家英子当年在树皮上教娃写字的样儿,分毫不差!”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李二壮挠着后脑勺挤进来:“昨儿我还来挑水,碑面光得能照见我后槽牙!”
他伸手摸了摸,又赶紧缩回来,“怪了,摸着比日头晒过的石头还暖乎。”
守碑童阿树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最前面。
他腰上挂的铜哨被晨露打湿,贴着青布衫发凉。
这孩子自小父母双亡,是林英教他认的“守”字,说“守碑的人,要守得住念想”。
此刻他盯着碑文,喉结动了动,转身就往自家跑——他要把铺盖卷儿搬到碑边去。
夜里起了霜。
阿树裹着破棉絮蹲在碑前,冻得脚趾头直蜷。
子时三刻,月亮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银辉像条河似的漫过碑顶。
他刚要搓手取暖,就见碑面“滋”地一响,石粉簌簌往下落,一行新字正从“埋”字下方往外冒!
“种、莲、者……”他数着笔画,越数越抖。
月光里,每个字的笔锋都带着微微的弧度,正是林英当年握着他的手在沙盘上写的模样——她总说“字要活,像山涧的溪,该弯时得弯”。
阿树摸出随身带的小刀,刀刃抵在左臂上时,突然想起林英给他包扎狼咬伤时说的话:“疼,说明你活着,能记住该记住的。”
血珠渗出来时,他疼得倒抽冷气,可眼睛亮得像星子。
“我记住了。”他对着月光轻声说,伤口的疼反而让脑子从未有过的清醒。
春汛来得比往年早半个月。
头天夜里还听见冰面开裂的脆响,第二日山洪就裹着断木冲下来,把村东头两座木桥冲得只剩桥墩。
妇女们抱着娃往高处跑,汉子们攥着斧头干瞪眼——水势太急,扔下去的木头转眼就被卷走。
陈默的布鞋沾满泥,蹲在溪边翻那本磨破边的《山居十三策》。
纸页上的字迹是林英亲手抄的,有些地方被雨水泡过,墨色晕成浅灰。
“以巨木交叉嵌入岩缝……”他指尖划过这行字,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林英蹲在火塘边补猎靴,随口说:
“水这东西,最怕直行,更怕孤柱——你看那老松树,根须盘成网,水冲不垮的。”
“改道!”他突然站起来,泥点子溅在裤腿上,“把洪水分两股,引一股进废弃的猎道!”他抄起铁锹指向山坳,“那边的石头缝我量过,能容半人高!”
汉子们愣了愣,跟着他往猎道跑。
陈默脱了外衣,第一个跳进齐腰深的水里,指挥着把树干卡进岩缝。
洪水裹着泥沙砸在他背上,可他盯着上游冲下来的断木,突然笑了——
那些木头撞在交叉的树干上,竟像被网兜兜住似的,慢慢堆成了坝。
洪水退去时,老猎户张大爷蹲在新坝前,用烟杆敲了敲树干:“这法子……比我当年在长白山学的还妙!”
陈默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望着手里的《山居十三策》轻声说:“这不是我的智慧,是她留下的命。”
话音刚落,村西头传来“嗡——”的轻鸣。
陈默抬头,看见主井的青石碑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有人隔着千年寒潭在应他。
小春芽这日天没亮就上山了。
她怀里揣着个磨秃的炭笔,蹲在碑前一笔一画描摹新刻的字。
风刮过松林时,她忽然听见细细的声音,像有人贴着她耳朵说:“往背阴岩缝里找,雪绒参该醒了。”
“奶奶?”她轻声喊,山风卷着松针掠过她发梢。
她顺着声音爬过三道山梁,在块半人高的岩石下停住——岩缝里有株草,叶片白得像蒙了层雪,茎秆上还挂着冰碴。
“真的是雪绒参!”村医张婶接过时手直抖,“我上回见这东西,还是三十年前跟你奶奶进山采药!”她凑近闻了闻,眼睛亮起来,“这参须要是泡了寒潭水……”
小春芽没说话,把参须小心放进陶瓮,又舀了勺寒潭水倒进去。
第二日清晨,陶瓮里飘出的清香漫过半个村子。
王奶奶原本咳得睡不着,闻着这味儿竟靠在炕头打了个盹;李二壮家的小牛犊踢翻了食槽,却追着陶瓮转圈圈。
“奶奶没骗我。”小春芽蹲在瓮边,用手指蘸了点水抹在唇上。
水是凉的,可顺着喉咙往下,像有团小火苗在烧。
说书爷走的那晚,月亮是红的。
他把全村的娃娃叫到炕头,枯瘦的手攥着竹板:“我走后,你们每夜去井边唱安魂谣,一句都不能漏。”
他咳得直喘气,却还是哼了两句:“山有骨,水有魂,走的人,留个根……”
孩子们哭着点头。
半夜里,张婶来报信时,说爷屋里的油灯灭得悄无声息,窗台上落了层松针,像有人轻轻给盖了床被子。
守碑童阿树第二日去井边换香,路过说书爷的坟包时,看见块黄纸被松针压着。
他捡起来,见上面用炭笔写着:“她不来庙堂受供,偏爱荒岭听松;脚印比名字更久,雪化了还在走。”
“这是说爷的字!”他攥着纸往回跑,跑到村口又刹住脚。
风掀起纸角,他忽然明白过来——这是林英托梦给说爷的。
当晚,山坳里响起新的竹板声。
阿树蹲在井边,把黄纸贴在竹板内侧,拍着唱:“山有骨,水有魂,走的人,留个根……”他的声音还有点哑,可每句尾音都带着松涛的回响。
七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
阿树在井边摆了三炷香,火折子刚凑近,香头“噗”地自己着了。
火光里,他看见碑影突然拉长,像条银色的河漫过山谷。
影里有模糊的人影:最前面的是个穿猎装的姑娘,肩上扛着枪;
她旁边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手里攥着算盘;
再后面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怀里抱着株带金膜的幼苗……
“英姐?”阿树喉咙发紧,刚要伸手,火堆“噼啪”爆响,火星子溅起来,影子“唰”地缩了回去。
他蹲下来收拾香灰,却发现香灰自动聚成两个字——“守约”。
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碑座。
从那天起,不管刮风下雪,井边的香总是比别人多一炷。
十年后的清明来得早。
山脚下的冰凌还没化全,有个扎马尾的姑娘带着七八个孩童,每人手里攥着竹扫帚,往鹰嘴崖方向走。
姑娘的背包里露出半截竹板,随着脚步“嗒嗒”撞着陶瓮——
瓮里泡着株雪绒参,参须在寒潭水里轻轻摇晃,像在应和山风里若有若无的歌谣。
“芽姐,碑台是不是特别高?”最小的娃拽了拽她的衣角。
姑娘回头笑,眼尾的弧度像极了当年在碑前描摹字迹的小女孩:“高着哪。”她说,“可咱们得赶在晨雾散前扫完——奶奶说过,碑上的字,要见着第一缕日头才精神。”
山风卷着松针从他们脚边掠过,远处传来守碑童的竹板声,混着寒潭的轻鸣,往更深处的山林里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