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松针从他们脚边掠过,远处守碑童的竹板声混着寒潭轻鸣,像根细弦在山谷里颤了颤。
小春芽摸了摸背包里的陶瓮,瓮中雪绒参的须子正轻轻拍打着内壁,像在给她数步数。
“芽姐,到鹰嘴崖了!”扎羊角辫的小枣扒开最后一丛灌木,鼻尖沾着松脂,仰头望着陡峭的崖壁。
崖顶那方青石碑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像枚被山风擦了千年的老玉。
小春芽把竹扫帚分给孩子们,自己解下陶瓮。
瓮口刚掀开条缝,寒潭特有的清冽气息便涌了出来——
那是奶奶空间里的水,当年她总说,用这水泡药,连雪山上的冰花都能养出根。
“记住,碑台要从左往右扫,松针得堆成月牙形。”她蹲下身,指腹轻轻抚过最小的虎娃冻红的手背,“奶奶说过,扫碑不是擦灰,是给走的人铺条回家的路。”
孩子们点头时,发梢的冰凌叮当作响。
小春芽抱着陶瓮爬上最后几级石梯,碑座上果然落了层薄霜。
她把冰心莲小心放在碑前,花瓣上的露珠滚下来,在“林英之碑”四个字上划出条银线。
指尖突然刺痛,她低头,见食指不知何时划了道细口,血珠正往碑缝里钻。
“呀——”话音未落,血滴已渗进石纹,整块碑面“嗡”地泛起玉色涟漪,像有人在潭底投了颗石子。
“空间钥匙,交给你了。”
声音清晰得像奶奶就站在身后。
小春芽心口一热,抬头只见虚影玉坠从碑中浮起,泛着暖玉的光,缓缓沉入她锁骨下方。
山雾突然散了些,她看见主井方向的老松树梢上,有片松针正打着旋儿往下落——那是奶奶从前常坐的位置。
“奶奶,我接住了。”她对着山风轻声说,喉间发紧。
身后传来小枣的惊呼:“芽姐快看!碑上的字在发光!”孩子们围过来,小手扒着碑座,眼睛瞪得溜圆。
小春芽摸了摸他们的头顶,指腹还留着玉坠沉入时的温热——
那是奶奶的温度,是空间里寒潭水的温度,是当年她背着药箱翻山越岭时,肩头蹭过的风的温度。
春去秋来。
暴雨倾盆那日,阿树的护林队对讲机里全是杂音。
他把雨衣往头上一裹,抓着绳索往鹰嘴崖爬。
塌方的碎石砸在脚边,他咬着牙数步数——今天是清明,碑台的香还没换。
“队长!危险——”队员的喊声被雷声吞没。
阿树的指甲缝里全是泥,终于摸到碑顶的那一刻,雨幕里突然掠过道红影。
他眯起眼,见只血引雀停在碑檐,爪中抓着半片腐烂的莲叶——那纹路,和当年林英在山坳里埋的冰荷种一模一样!
“快!去后坡!”阿树吼着滑下崖壁,裤腿被灌木划得稀烂。
果然,暴雨冲垮了半面坡,露出底下黑色的泥层,几枚莲籽正随着泥水往下滚。
他扑过去接住,泥点溅在脸上也顾不上:“取《山居十三策》里的固坡法!用松枝编篱,掺山藤根!”
当夜,靠山屯的九口老井突然轰鸣。
阿树蹲在新垒的护坡前,看村民把莲籽重新埋进松针腐土。
雨停了,月亮从云里钻出来,照得新土发亮,像谁在山坳里撒了把星星。
陈默的手抖得握不住算盘了。
他裹着旧围巾坐在井边,林英的手稿在膝头摊开,墨迹被岁月浸得发浅。
“这味野山参该晒三天……”他念出声,哈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散成雾。
忽然起了大风,雪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他眼前发黑,踉跄着扶住井栏。
“你总是逞强。”
熟悉的声音裹着松脂香钻进耳朵。
陈默抬头,见林英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猎装站在面前,肩上的药箱还沾着草屑,和六十年前他在村口初遇时一模一样。
她手里端着碗热汤,雾气里浮着片寒潭冰晶,“喝了。”
陈默笑了,伸手去接。
汤碗触到掌心的刹那,暖意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钻。
他望着林英被风雪吹乱的发梢,轻声说:“这次,是我陪你走完。”
等他再睁眼,已躺在自家热炕上。
老伴儿正往他怀里塞暖水袋,他却摸到片凉丝丝的东西——
是块寒潭冰晶,在冬日里竟没化,还凝着层细细的水雾,像有人刚用指尖碰过。
“芽姐,雾越来越浓了!”采药队的二壮拽了拽小春芽的衣袖,声音发颤。
百年难遇的毒雾瘴林里,能见度不足三步,孩子们的呼吸声都裹着腥气。
小春芽闭了眼。
心口的玉影突然流转起来,像团活的光。
她感觉脚下的土地在“说话”——树根扎进岩缝的闷响,暗流绕过毒源的轻喘,甚至能听见腐叶下虫蚁的脚步声。
“跟我走。”她拉住最近的小枣,“往右偏十五度,踩着我脚印。”
毒雾在他们身侧翻涌,可每一步都避开了最浓的瘴气。
当整片野生灵芝群出现在眼前时,小枣哇地哭了:“芽姐,你是神仙吗?”
“不是。”小春芽蹲下来,替她擦掉眼泪,“是土地告诉我的。”
周围突然静了。
采药的长辈们红着眼眶,想起六十年前那个背着猎枪的姑娘。
那时他们也问:“英姐,你怎知这棵野山参长在这儿?”她蹲下来,把他们的手按在土地上:“听,它在说话。”
又一年春雪初融。
阿树带着新一批守碑童站在碑前,竹板敲得脆响:“当年林英雪夜挡崩,怀里揣着给招娣的糖,脚下踩着给小栓编的草绳……”
“姑奶奶真能听懂树说话?”七岁的小豆子仰着头,睫毛上沾着雪末。
小春芽弯腰,把他的小手按在碑面。
山风掠过林海,碑影在雪地上拉得老长。
小豆子突然睁圆眼睛:“芽姐!碑在嗡嗡响!”
“那是它在念奶奶的名字。”小春芽笑着,心口的玉影微微发亮。
雀群从头顶掠过,衔着的松针光点点洒落,像有人在云端撒了把星星。
碑影绵延到山脚下,仿佛那一深一浅的脚印从未消失,只是化作了山河呼吸的节奏。
清明雨后第三日。
主井口的寒雾散得比往年慢些,像团白纱罩着井沿。
小春芽坐在堂屋桌前,墨汁在砚台里泛着光。
她握着笔,刚写下“林”字的第一笔,窗外突然掠过阵松涛声。
那声音裹着寒潭的轻鸣,顺着窗缝钻进来,落在她手背上,像谁轻轻按了按——是奶奶的温度。
她抬头望向井口方向,见寒雾里有片松针正打着旋儿往下落。
笔杆在指尖转了半圈,她蘸了蘸墨,在宣纸上添了笔——那是“英”字的最后一捺,刚劲得像把猎枪的枪托。
(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