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嫽随东宫的侍从前往,拜见宣镜。
淅沥沥——
一层秋雨一层寒。
宣镜从行止学宫归来,便见得一名侍卫和一个陌生的女郎站在檐下,戴着纱笠遮脸,很是畏惧被人看清真面目。
那是谁?
宣镜狐疑地走近了,侍卫恭恭敬敬对他行礼问安,并且呈上太子的印信,以代表亲自向宣镜引荐了新人。
上一次得褚昭引荐的还是那个叫秦嫽的、告御状的姑娘。
宣镜突然起了好奇心,不晓得这一次褚昭又会介绍什么样的人到他眼前来。身为曾经的太子太傅,宣镜自是清楚褚昭其实是一个眼光甚高的人,得他青睐与帮助的少之又少。
褚昭不需要主动讨好或是帮衬谁,以壮大党羽,只要他仍旧存在那里,就有无数人前赴后继,肝脑涂地。
“王道”、“仁道”、“霸道”……都只是他手中轮换使用的工具。
“先生,这位是太子殿下引荐来的,还望先生接见一面。”
宣镜“嗯”了一声,也没有仔细去看这女郎的面容,护院开门让所有人都进去了。
入府后,倒称得上简雅,宣镜生就文人风骨,从来不喜那些浮华奢靡之装点。
秦嫽与之行过长廊,在亭中观雨,落座品茗。繁文缛节母亲倒也是全都教过她的,只是她真的太久不曾被这样认真的对待,动作死板僵硬,竟有些无所适从的尴尬。
在母亲妆奁的留信中,秦嫽看到了“宣镜”的名字。
那个曾游学南方的学者,竟大有来历,而母亲,更是与他有不能割舍的关系。
宣镜也许会在知道真相后不待见她,但秦嫽已然想好了,今日一步也不会退走。
她没有家了,这里或许是她最后的,可以寄予收留希望的地方。
秦嫽很需要亲人,孤独这么多年,她渴望有亲眷相伴的感觉。
令狐微依旧可以靠以行刺、拿酬金为谋生手段,然而她不能,她需要安宁和稳定。
秦嫽两手端着茶杯,轻声开口唤道:“外祖。”
宣镜刚刚入座就怔住,不可置信地抬正了脸去看秦嫽的模样,而秦嫽也很是配合地摘掉那些遮挡,向他完完全全袒露出一张沧桑的、伤痕累累的脸,烧伤后新生的肉颜色始终不同于原本的样子。
只要她露出这样的面皮,那多半就会被人当异类的。
“你刚才喊我什么?”宣镜颤声问。
秦嫽从善如流地答来:“外祖,我从雍州回来了,回到了玉京城,希望还有家可归。”
“我的母亲是丞容,曾经玉京双姝之一,也曾入宫为女官,官至五品尚宫,后遭构陷污蔑,被冠上污名驱逐离宫。她向您辞别,不想辱没外祖的名声,一个人独自南下,辗转到雍州,在雍州定居,嫁与一名香商为妻,我便是他们的女儿。”
她说到后面也开始紧张,二人这样面面相对,不像阔别已久的亲人,而像是最严厉的夫子与最顽劣的学生。
这是她交给宣镜的答卷。
从头至尾捋得清清楚楚。
她害怕宣镜不信,眼眶略湿润了,又继续道:“我只记得有关母亲的很多事,我没有什么信物可以证明我的身份……我的名字,叫秦嫽,虽然如今的我变成了这副模样,可父亲他们都说,其实我和年轻的母亲很像的……”
秦嫽与宣镜平视,宣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紧了她,辨认眉眼、鼻唇,丞容的样貌在他心里其实早已模糊了,可是自这个姑娘出现,纵然她身上烧烫伤很严重,他却当真回忆起了女儿的模样。
那是丞容,那应该是丞容。
那眼前这个女郎大抵确实是丞容的女儿。
甚至她的一些小细节、习惯,都与丞容吻合,丞容已经消失那么多年,不应会有谁去刻意模仿她。
然,最令宣镜吃惊的是她方才说出口的名字。
……秦嫽。
她是秦嫽,那旧时那个姑娘又是谁?
“你叫秦嫽?”宣镜扼制住嗓音,才不至于失了礼节吼出声来。
秦嫽讷然地点了头,“我叫秦嫽,这是真名……我没有用过假名。”除了在藏锋门中的代号。
宣镜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丞容的这个女儿如果没有半句谎话,那么曾经经他举荐入宫为司籍的“秦嫽”就是化名和赝品!
那“秦嫽”呢?“秦嫽”又是谁?!
当初那人言之凿凿的样子还在宣镜脑海中深刻,她谈吐有度,野心昭昭,像极了年少的丞容。更何况那个“秦嫽”也明知有关丞容的事情,也是她亲口告诉的死讯。
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怎样的命运弄人!
“我是丞容的亲生女儿,外祖信我!”秦嫽略有几分慌乱,差一点向他跪下。
宣镜揉着额头,眼圈微红地问她:“所以,丞容是已经死了,是吗?死因如何?死状如何?”
“……”
秦嫽浑身的力气被这句话抽干,遥想秦宅罹难,是怎样的恐怖。
她嗫嚅嘴唇道:“母亲她在秦家遇害时,自戕的,我没有去见到母亲最后一面……因为火烧得好快,烧得太快了,我连母亲的尸骸都找不到,就连我自己逃出火海都搭上了一张脸。”
“那时晴夜,一把火烧得无止无休,烧得好干净……全都成了灰,那就是母亲的死状。”
秦嫽已然泣不成声。
而宣镜感到五雷轰顶。
那个“秦嫽”说,丞容是病逝的。
秦嫽的的确确是被烧毁了脸,当真不似说假,那么由此看来,就是那个“秦嫽”,从头至尾冒了真秦嫽的身份行骗!
骗子!
宣镜此生对行骗之人深恶痛绝。
他被一个年轻后生骗了,还心甘情愿帮她达成所愿。
宣镜怆然道:“我信你。”
秦嫽都愣住,“什么?”
“但是有别用用心者,明知‘秦嫽’与丞容的关心,已经先行来见过我,并且心安理得地受了我的举荐。”宣镜眸色晦暗不清。
秦嫽却当即跪下。
“外祖,阿嫽代阿妹,向您赔罪!”
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更何况在藏锋门覆灭前,她就隐隐约约知晓言攸的行事。
宣镜:“你这又是……?”
“她是义母的养女,她若是冒用我之身份,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秦嫽哭诉,“是她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