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镜与她彻谈颇多。
秦嫽的所有痛苦,最终都推向了罪魁祸首。
“外祖,倘若没有长宁侯,我们一家人,本来会平安喜乐……”
*
多行不义必自毙。
长宁侯府的劫来了。
大理寺与东宫联手彻查,以计簿与令狐微提前准备的诸多罪证为指控,将俞煊推向刑台。
俞煊倒是远比旁人设想中要坦然得多。
薛疏联想起卿珏,那个人,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而那个疯子也是作恶多端,用能苟活一日便赚一日的想法让自己去得毫无痛苦。
就这么解决这个人,似乎并没有让别人得到满意的结果。
但是整个长宁侯府的衰落,的确在一夕之间。
俞氏,从这场风波起,走向没落。
那是俞繇初次在朝堂上方寸大乱、潦倒失颜,他并非要为罪犯求情,只是恨罪犯一人作恶,却要牵累阖家无辜人等。
他不服!他反抗律法中的连坐。
那么多人,都被俞煊那一个畜生给毁了!
“陛下——”
“微臣恳请陛下明察!恳请莫要大开杀戒!”
“陛下,微臣愿今日便撞死銮殿之上,只求不要牵连家母与族弟等无辜之人——”
“求陛下开恩!”
“微臣命贱,死不足惜,可愿来世再报大祁!”
“陛下……微臣恳请陛下……”
“……”
俞繇哀吼得头晕目眩,全然不顾当下在同僚之中是什么样的形象,甚至大逆不道地请旨,可以亲自砍去俞煊的头颅,悬挂于城墙之上示众,任人唾骂,连他这个罪臣之子,也甘愿被套上枷锁,在囚车上游街,受百姓唾骂侮辱。
只求留无辜人员一条命。
为什么荣华富贵不一定同享,可困苦灾厄却当然地要面临连坐,这世道有多少时候能真正公平呢?
好讽刺,好现实,好不公。
俞繇的头一遍遍磕碰在丹陛上,砸出凌乱的血迹。
他是在以卑贱之血冒犯天子。
可俞繇没有办法,板上钉钉的事实,做了便是做了,他也不能够替混账父亲洗白。
若是被冤枉,他断然不是这样的卑微无助。
朝臣们眼观鼻鼻观心,皆是不语。三两个装模作样阻拦,又拦不住他以自己的命换亲族生路的决心。
“俞卿!停下。”景佑帝沉肃发话。
咚咚咚——
俞繇又接连叩了三个响头,随后终于体力不支被两名武将拖开。
鲜血沿着额头滑落他面中,昔日温润如玉的青年文士如地狱爬起的恶鬼一般,直挺挺矗立在堂上,趔趄几步后艰难站定。
他手持笏板,拱手屈身道:“……微臣……”
声线沙哑,语不成调。
泪水和血水纵横在脸。
景佑帝并不好杀生,也并非拎不清楚。
今日俞繇在朝堂之上闹成这样,谁都看不过去,个个低垂着头不去观他丑相。
薛疏袖摆下的手紧紧扣住,心绪复杂。不想俞繇会凌乱至此。
俞繇师兄,像一个市井疯人。
原来再高贵的人,也会因为所牵挂之人、物丑态毕现。
景佑帝沉吟片刻,“俞卿,你身有顽疾,还是不要如此激动。长宁侯府的事,朕会权衡。”
俞煊虽铸错甚多,但俞繇却是真正的青年才俊、克己复礼,这么一个人,被那样一个父亲拖累,景佑帝也惋惜不忍。
朝会散了。
薛疏为他停步,上前搀扶。
“师兄,我……”
俞繇费力地眨了下眼,唇角用尽所有力气微微上抬作笑:“我知道,不怪你,是你职责所在。你做得好……做得好……”
只是他当真不知该如何破局。
仿佛瞬间就置身寒冬。
好冷啊,好痛,好生的无奈。
薛疏艰涩启唇:“我不想见你变作这样。”
当年学宫中最意气风发的少年头名,薛疏对他有嫉妒,却不肯见他真正潦倒成此,真正好的人,哪怕是对他有妒,也舍不得看他彻底坠入深谷。
俞繇与他相互扶持着迈下重重石阶。
“我没有办法……我不是圣人,我没有足以洗去父亲所有罪孽的功绩,我不在乎他的生死,可我还有其他亲眷……”俞繇喑哑道。
他后知后觉,身旁的薛疏,已经是孑然一人。
究竟是有牵挂更难,还是踽踽独行更难?
谁又比谁幸运?
更何况他们共同心系之人,尚在昏迷之中,不见天光,不知往后生死。
谁都没有真正赢下这一场。
只是让原本的罪孽得到应受的清偿。
俞繇回到侯府,愁眉紧拧,额头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了,凝固在上面,模糊了青年的冷俊。
俞煊被下狱了,他就是侯府此时的话事人。
一入府门,迎接他的不是母亲的关候和幼弟的期待。
俞煊作恶,东窗事发,早有风声走路,不过是今日才彻底捉其下狱罢了。
从前几日林氏与俞繇就格外惆怅。
俞繇心里被惶恐的情绪填得满满当当,身上疲惫不堪,可脚下半步不歇。
“母亲!”
他疾走,穿过廊庑与林径,去往日母亲最常待的地方寻人,途中有家奴,个个面色发白,也有的脸上挂泪。
俞繇没有时间和心力捉人到手边质问,从走到跑,呼吸渐渐急促。
“母亲——”
然而,回应他的是呜呜然的风声,吹彻梁下。
地上有滴滴答答的血迹,俞深的脖子上有刀口,匕首掉落在不远处,林氏则悬于一道白绫上,手上、衣上都是血迹。
血……
好多血……
蜿蜒地流了那么多,流干了活生生的一条命。
林氏杀了俞深。
林氏又杀了自己。
在俞繇当堂恳求天子放过无辜妇孺时,他的母亲在那时就毅然决然想好了退路。
人生一世,生是为死。
迟早要死的,林氏早知会有今日,想得极为通透了。
死之前,把别房塞到长房的孩子一同拖下地狱,就不会给俞繇留下什么累赘了。
林氏这一辈子有精明、有恶毒,也有人情,对她的子女,倾尽所有。
俞繇哑住,发不出丁点声响。
在短暂的失声后,华美厅堂终于被撕心裂肺之声割裂得不成行,无人敢再靠近。
“啊啊啊——”
“啊————”
“母亲……母亲!!!”
这里是,坟茔。
百年的世族,百年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