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的方子交上去，蔺宸的动作快得像阵风。
工部大营直接换上禁军站岗，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围得跟铁桶一样。
里面的炉子半个多月没熄过火，所有工匠只进不出，家属想递件换洗衣裳都得经过三道盘查。
半个月后，第一批样品，一袋子不起眼的青灰色粉末，被几个神情紧张的太监用最严密的方式，秘密送进宫里。
也就在这时，北狄的新使臣，到了京城门下。
上一个使臣塔木哈，是骑着高头大马，鼻孔朝天，一路横冲直撞进的城。
这位叫呼延的新使臣，离城门还有一里地，就自己滚下马背，带着副手和随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路，徒步走向那高耸的城墙。
他身上那件羊皮袍子半新不旧，脸上堆着的笑比城门口的石狮子还僵硬，看见守城门的小兵都点头哈腰，那姿态，低得快要钻进地里。
消息快马传进宫里，金銮殿上，安王正跟御史陈明为了一项祭祀礼制吵得唾沫横飞。
福安碎步跑进殿，尖细的嗓子猛地拔高：“报——！北狄使臣，宫门外候旨！”
殿里正吵得像个菜市场的朝臣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喉咙，瞬间鸦雀无声。
安王和陈明也顾不上争了，互相递了个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凝重。
【哟，快递上门了？上次那个塔木哈的骨灰，怕是还没飘回草原吧。】
坤宁宫的软榻上，沈曼曼正把一颗剥好皮的葡萄塞进蔺娇娇嘴里，脑子里的小剧场已经同步开演。
龙椅上，蔺宸靠着椅背，修长的指节在黄金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敲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从喉咙里滚出两个字：“宣吧。”
新使臣呼延几乎是被人拖进来的。
他一路低着头，视线只敢看自己脚下那片金砖，走到大殿中央，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磕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声音抖得不成调。
“罪国......罪国使臣呼延，叩见天朝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嗓子，把满朝文武的脑子都喊懵了。
罪国？天朝？这孙子唱的是哪一出？
安王捋着胡子，一双老眼眯起来，满是警惕。
御史陈明更是往前一步，昂首挺胸，肚子里准备好的一百句痛斥已经上了膛，就等这蛮子开口提要求。
呼延却没给他们表演的机会。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份降表，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我王已查明，先前冲突，全因奸人沈决挑唆！沈决此贼，狼子野心，妄图搅乱两国邦交，罪该万死！我王已下令，革去他国师之位，打入天牢，如何处置，全凭陛下一句话！”
他喘了口气，又从另一个袖子里摸出一张羊皮单子。
“此乃我北狄的赔罪之礼！黄金万两，牛羊各三万头，另愿割让边境三座城池，以表我王悔过之心！只求陛下天恩浩荡，饶恕我等无知之罪！”
大殿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所有人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割地？赔款？还把之前当宝贝的国师给捆了送过来？
这他妈哪是求和，这是上门来给自己办后事啊！
【哟呵，打不过就摇白旗？沈决这是被当成投名状了？北狄王这脑子转得可以啊，滑跪姿态挺标准。】
沈曼安在心里点评着。
【也对，王牌部队被打残，王崇王婧这张人质牌也废了，国师的计谋被我方俩天才儿童按在地上摩擦，再打下去，他北狄王连裤衩子都得输掉。】
蔺宸听着她的心声，垂下的眼帘遮住所有情绪，只有敲击扶手的手指，还在不紧不慢地响着。
“哒......哒......哒......”
那声音，像重锤，一下下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安王终于憋不住，拄着龙头拐杖从队列里跨了出来，拐杖往地上一顿，发出闷响。
“陛下！华夷之辨，乃祖宗之法！北狄蛮夷，狡诈成性，今日之卑微，乃是包藏祸心！若与此等蛮夷通商，岂不是引狼入室，玷污我天朝血统与礼法？此举动摇国本，万万不可！”
“安王所言极是！”陈明立刻跟上，唾沫星子喷得老远，“陛下，开放边境，北狄奸细必将混入我朝，扰乱边市！更有甚者，他们用牛羊换走我朝物资，必将冲击由世家把持的盐铁贸易，届时物价动荡，人心不稳，后患无穷啊！臣恳请陛下降旨，发兵北伐，永绝后患！”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发兵！”
底下呼啦啦跪倒一片，个个义愤填膺，好像不去把北狄踏平就对不起列祖列宗。
【老古董们又来了，一个讲血统，一个讲钱袋子，脑子里除了打打杀杀就没点新东西。】
【不过他们怀疑得也对，这事是透着古怪，太顺了。】
蔺宸没理会底下那帮激动的大臣，目光落在地上抖成一团的呼延身上，开口了。
“说完了？”
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一点情绪。
呼延的身体筛糠似的抖，后背的袍子被冷汗洇湿，紧紧粘在皮肤上，又冷又腻。
他觉得那道目光像刀子，已经把他从里到外剐了一遍。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下一句就是“拖出去斩了”的时候，呼延猛地一咬牙，像是下了血本，又从怀里掏出第三样东西。
那是一份扎得紧紧的羊皮国书。
“陛下！”他几乎是哭喊出来的，“我王......我王还有一不情之请！”
福安小跑着上前，取过国书，呈到御前。
蔺宸展开扫了一眼，连他都不禁挑了下眉。
呼延跪在地上，带着哭腔，把头磕得邦邦响。
“我等北狄之人，生于草原，野蛮鄙陋，不识教化。近日听闻，天朝有神童降世，能辨生死，能解死局！更听闻......天朝有神土，与水混合，可化为坚石，铺就坦途，风雨不侵！”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额头很快就见了血。
“我王与北狄上下，对天朝上国之心，如葵花向日！恳请陛下大发慈悲，开放边境，允许通商！让我等蛮夷小民，也能沐浴天朝光辉！我等愿用最好的牛羊皮毛，换取天朝的丝绸瓷器！我等愿学天朝文字，习天朝礼仪，永为臣属，世世代代，再不反叛！”
这番话说完，整个金銮殿，连呼吸都停了。
满朝文武，有一个算一个，全傻了。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诈降，刺杀，里应外合......
谁他妈能想到，对方是哭着喊着，求着你对他进行“文化入侵”和“经济扶贫”的？
这操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但大受震撼。
坤宁宫里，沈曼曼一个没忍住，刚塞进嘴里的那颗葡萄，“噗”一声就喷了出来。
【我靠！我靠靠靠！】
她脑子里的小人已经抱着肚子在地上笑得满地打滚。
【这是想搞加盟啊！看我们技术牛逼，想来偷师学艺了？还搞文化朝圣？】
【还通商？不就是想用他们的牛羊马匹，换****碗瓢盆和丝绸茶叶吗？这算盘打得，我在拼多多上都听见了！】
蔺宸听着她脑子里那一串串他听都没听过，却又莫名能理解的词，再看看底下那个还在磕头见血的北狄使臣，最后扫过自己那群呆若木鸡的大臣。
一个全新的，比直接开战要有趣一百倍的念头，在他心里疯狂滋长。
战争，是最低级的征服。
而用经济和文化，把一个民族的骨头都换掉，才是杀人不见血的最高统治。
他看着底下那个还在磕头的呼延，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神明般俯瞰众生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他没急着开口，反而将目光转向了安王和陈明。
“依皇叔和陈御史之见，”他慢悠悠地问，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是再耗费千万军饷、牺牲数万将士，去征讨一片已经跪下的贫瘠草原划算，还是让他们自己把牛羊黄金送到家门口，还哭着喊着要给我们当孙子划算？”
安王和陈明张着嘴，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蔺宸这才满意地收回视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像一只终于决定如何享用猎物的豹子。
他看着呼延，笑了。
“通商，可以。”
呼延猛地抬头，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脸上肌肉抽动，想笑又想哭。
蔺宸欣赏着他的表情，一字一句地，补上后半句。
“但规矩，得按朕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