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一声轻响,打破了密室中因那句“火种何存”而陷入的死寂。
声音来自角落的阴影处。
顾长生与谢灵均的目光同时被吸引过去。只见一个一直被他们忽略的身影,从一堆及腰高的故纸堆后缓缓站起。那人身形清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司书常服,动作间带着一股常年与书卷为伴的沉静。
他手中,正是一卷刚刚展开的、泛黄的地图卷轴。
“白院长,这位是?”顾长生心头一凛,他竟完全没有察觉到这间密室里还有第四个人。此人收敛气息的功夫,已臻化境。
白知行脸上那因震惊而泛起的波澜已经平复,他对着那人微微躬身,神情中带着发自内心的尊敬:“这位是裴玄知先生,皇家藏书阁的司书,也是我们‘逆火社’真正的智囊。”
裴玄知。
顾长生默念着这个名字。他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鬓角已有星霜,但那双眼睛却清亮得可怕,仿佛能洞穿人心,看透世事。他的指尖沾着些许墨痕,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被历史尘埃浸泡过的渊博与厚重。
“薪柴焚尽,火种何存……”裴玄知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声重复了一遍顾长生的话,他那双阅尽千帆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混杂着赞许与悲哀的光芒,“好一个火种何存。为了这句话,你今夜便死在此地,也算值得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谢灵均脸色微变,刚想开口,却被白知行用眼神制止。
裴玄知拿着那卷地图,缓步走到沙盘前,将它整个铺开。那是一份比沙盘模型更加详尽的皇城地下水网与密道图,上面用朱砂和墨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
“想法很好,但现实很糟。”裴玄知终于抬起眼,目光如同一柄锋利的手术刀,落在顾长生身上,“你惊动了燕破,也让玄寂下定了‘净化’的决心。现在,皇城的天上地下,都是他们的眼睛和爪牙。你这颗火种,在找到地方安身之前,随时都会熄灭。”
他的话语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顾长生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知道,这既是考验,也是真正的谈判开始的信号。哲学层面的认同,必须落实到能够解决眼前危机的具体方案上。
“玄寂的网,看似天衣无缝,但其实有一个致命的裂痕。”顾长生站起身,走到沙盘的另一侧,与裴玄知隔着一座微缩的皇城遥遥相对。
他的手指,没有指向任何一条街道或建筑,而是轻轻点在了沙盘之外的空处。
“他们所有的行动逻辑,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之上——‘原罪业力’。净火使追踪业力,鸦卫的鹰眼辨识业力,镇魂铃更是为了镇压业力而设。他们是一群最高效的猎犬,但前提是,他们必须先嗅到猎物的气味。”
裴玄知眼中的光芒微微一动,他似乎明白了顾长生的意思。
“而我,”顾长生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恰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气味的猎物。”
谢灵均皱起了眉,她性格激进,对这种迂回的计策本能地感到不耐:“没有气味又如何?他们可以封锁全城,挨家挨户地搜!这种时候,我们应该集结力量,在他们最薄弱的环节发动奇袭,正面冲垮他们的部署,让全皇城的人都看看,神殿并非不可战胜!”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充满了革命者特有的热血与激情。这代表了“破薪者”中一部分人的想法:用胜利和鲜血来唤醒麻木的民众。
“然后呢?”顾长生平静地反问,“冲垮了一队净火使,神殿会派出十队。我们的人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正面冲突中流尽鲜血,最终换来的,只是玄寂更加血腥的报复。我们的目标是救世,不是送死。”
“你!”谢灵均被他一句话噎住,气得满脸通红。
“灵均。”白知行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谢灵均瞬间冷静下来。他看向顾长生,眼中带着探寻,“你的意思是……利用神殿对业力的痴迷,布下疑阵?”
“正是。”
顾长生胸有成竹,他从裴玄知手中拿起一支朱笔,却没有在地图上画下任何痕迹,而是悬停在半空。
“我们可以制造一场混乱,一场他们看得见,却看不懂的混乱。将玄寂和燕破的全部注意力,从搜捕‘逆火社’的核心成员,转移到去追逐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业力鬼影’上。为我们真正的行动,争取时间和空间。”
密室再次陷入沉默。
白知行与裴玄知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充满了想象力。但核心问题是,它几乎不可能实现。
“业力是根植于血脉与神魂的法则,无法伪造。”裴玄知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任何灵力模拟出的假象,在神殿的‘窥罪之镜’下都无所遁形。你的计划,听起来像是在沙滩上建城堡。”
白知行也沉声问道:“你对神殿的了解有多少?你是否有能力,制造出足以混淆他们感知的‘业力’假象?”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顾长生的计划,需要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支点。
面对两位巨头的质疑,顾长生笑了。他将手中的朱笔轻轻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真正的棋手,从不让子。”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我不仅了解他们,我还能制造他们看不懂的棋路。我无法伪造‘业力’,但我可以提供一条独一无二的线索,一条‘无业力’的线索。”他看着裴玄知,“一个本该业力缠身的人,突然在某个地方,所有业力气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者,一股强大的力量波动,却纯净得不带一丝业力。对玄寂这样的‘猎犬’来说,这种无法理解的‘异象’,会比任何明确的信号都更具诱惑力。他会发疯一样地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承诺的,不是模仿,而是创造。
创造一个神殿现有知识体系完全无法解释的谜题。
裴玄知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真正的巨浪。他死死地盯着顾长生,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他穷尽一生研究故纸堆,试图从历史的余烬中找到打破宿命的钥匙,却从未想过,真正的钥匙,可能来自历史之外。
这个来自界外的“变数”,本身就是最无解的棋路。
许久,裴玄知缓缓点头,他拿起另一支墨笔,在顾长生刚才朱笔悬停的地图区域,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
“东城,‘鬼市’。那里龙蛇混杂,是皇城业力最混乱的地方,也是神殿监控最薄弱的区域。我们可以利用那里的环境,为你制造的‘异象’提供最好的舞台。”
他寥寥数语,便为顾长生天马行空的想法,找到了最坚实的落脚点。
白知行见状,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合拢,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
“好!就这么办!灵均,你立刻去召集‘地鼠’,让他们在东城鬼市布控,随时准备接应。我们‘逆火社’所有的资源,从现在开始,向你全面开放。”
他的目光转向顾长生,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
“顾先生,此举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你将成为吸引所有火力的中心。我们需要你的智慧,但也需要你……活下去。”
联盟,在这一刻,终于达成。
顾长生、白知行、裴玄知,三人的目光汇聚在那张错综复杂的地图之上。一个儒雅的革命导师,一个渊博的历史司书,一个来自异界的神秘变数,这份看似脆弱的联盟,却蕴含着一股足以撬动神殿根基的、恐怖的力量。
皇城的风,似乎更冷了。但在这阴暗的地下,一簇反击的火苗,却已悄然点燃。
而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玄寂大祭司,你以为你抓住了变数,殊不知,你正被变数所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