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叠奏折很沉。
纸张的边缘因无数双手绝望的触摸而微微卷曲,浸透了墨迹的字里行间,仿佛还残留着书写者泣血的悲愤。一道刺目的深红色丝线将它们捆扎在一起,在那昏暗压抑的金銮殿内,像一道尚未干涸的伤口。
温如玉苍老的手,布满了青筋与岁月的褶皱,正死死地攥着这道“伤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不仅来自纸与墨,更来自其背后承载的,数百条无辜消逝的性命与数万家惶惶不可终日的民心。
大殿之内,死寂无声。
光线从高耸的穹顶窗格中投下,冰冷而稀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拉出几道惨白的光带,却照不透盘龙巨柱后那愈发浓重的阴影。空气凝滞得如同固态,每一次呼吸都需用力,带着金石般的凉意侵入肺腑。
镇魂神殿大祭司玄寂,身着一袭绣着繁复镇魂神纹的黑色神袍,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静立于大殿中央。他的面前,悬浮着一幅由灵力构筑的“业力波动图”,图上代表皇城的区域,正被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色所笼罩,如同心脏在淌血。
“……搜捕仍在继续。”玄寂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昨夜的骚乱,已证明‘逆火社’的余孽与那名界外邪魔有所勾结。为防止业力进一步扩散,引发不可控的灾变,神殿净火使已封锁全城,彻查所有可疑之人。此为天道昭昭,必行之举。”
他的话语,是结论,是神谕,不容置疑。
站在文臣之首的宰相陆寻,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入定的老僧,对这足以让皇城天翻地覆的行动,没有表露出任何态度。而站在他对面的女帝之师墨清漪,则轻轻阖上了双眼,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消散在了沉闷的空气里。
就在玄寂话音落下的瞬间,一个沉重而清晰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平衡。
温如玉佝偻的身影,一步步从百官队列中走出,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木制的笏板被他紧紧夹在腋下,双手则高高捧着那叠血色丝线捆绑的奏折。
他一直走到大殿中央,停在了玄寂身侧,却没有看他,而是对着那张空无一人的龙椅,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老臣,有本奏。”
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属于帝国基石的重量。
玄寂的眼皮微微抬了一下,冰冷的目光扫过温如玉手中的奏折,眼神深处闪过一丝轻蔑。在他看来,凡俗的民意,在“原罪业力”这等关乎世界存亡的天道大势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温相,”他淡漠地开口,“若无要事,还请退下。净化大业,刻不容缓。”
温如玉缓缓直起身,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与他温润名号截然相反的、凛冽如刀的锋芒。他猛地转身,直视着玄寂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刻不容缓?”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敢问大祭司!你所谓的净化,就是放任镇魂卫在深夜冲入民宅,将恪守本分的良民错认为乱党,当场格杀吗?你所谓的净化,就是封锁城门,断绝内外商旅,让数十万百姓生计无着,坐困愁城吗?”
他的质问一声比一声严厉,回荡在金銮殿的梁柱之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你所谓的净化,就是让整个皇城,都笼罩在人人自危的恐惧之下,邻里反目,父子相疑,夫妻失和吗?!”
啪——!!!
一声巨响,温如玉将手中那叠厚厚的奏折,狠狠地拍在了离龙椅最近的一方御案之上!那根御笔被震得跳起,滚落到一旁。
这石破天惊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陆寻的眼角不易察?h?n地抽动了一下,墨清漪也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中充满了复杂。
“大祭司,你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温如玉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直直地指向那叠奏折,“这里面!是户部统计的三百七十二户家破人亡!是京兆府呈上的近万份百姓请愿!是那些被你们的‘净化’碾得粉碎的,大乾子民的血泪!”
玄寂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封脸庞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眼中寒光一闪。
“为清除足以颠覆社稷的剧毒,些许牺牲在所难免。天道无情,温相,你的仁慈只会……”
“住口!”温如玉须发皆张,厉声打断了他,“少拿天道来压我!我只知道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大乾的江山社稷,是建立在万民的信赖之上,不是建立在你神殿冰冷的教条和威压之上!”
他向前踏出一步,与玄寂几乎面面相对,那苍老的身躯里,此刻爆发出的气势,竟丝毫不弱于这位手握神权的大祭司!
“为了追捕一个所谓的‘邪魔’,便搅得国本动荡,人心离散!这等不计后果的傲慢,这等视苍生如草芥的傲慢,足以倾覆社稷!”
“温如玉!”玄寂终于被彻底激怒,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喝道,声音中蕴含的杀意让大殿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你这是在质疑神殿万古以来的守护之责!你是在庇护邪魔,动摇国本!”
他猛地一挥手,那张“业力波动图”上的赤红色光芒陡然大盛,一股不祥而混乱的气息扑面而来。
“看看这个!这才是真正的威胁!若不尽快将其根除,整个皇城,乃至整个大乾,都将化为业火地狱!你口中的那些损失,与此相比,孰轻孰重?!”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修士心惊胆寒的业力威压,温如玉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冷笑着,眼中充满了悲哀与失望。
“苍生之苦,岂是这一张冰冷的图谱可以解释?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图上一个可以被抹去的红点!”
他再次转向那张空着的龙椅,声音虽然低沉了下来,却愈发掷地有声。
“大祭行事,雷厉风行,老臣佩服。只是不知,这封锁全城,先斩后奏的权力,可是得到了女帝陛下的亲笔敕令?”
这一问,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玄寂防御最薄弱的地方。
玄寂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可以凭借神殿的超然地位便宜行事,但他终究不是这个帝国的皇帝。凰曦夜闭关不出,他所有的行动,都带着一层“代行天罚”的色彩,却唯独缺少了来自皇权最直接的授权。
这是规则上的漏洞,也是他此刻无法辩驳的致命伤。
“陛下的安稳,才是对这天下最大的‘镇业’!”温如玉的目光扫过玄寂铁青的脸庞,一字一顿地说道,“任何可能惊扰陛下,动摇民心的行为,无论出自何等冠冕堂皇的理由,皆是……谋逆!”
“谋逆”二字一出,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玄寂死死地盯着温如玉,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愤怒、杀意、以及一丝被戳破伪装后的挫败,交织在一起。他知道,温如玉今日,就是打定了主意,要用朝堂的规矩,用这文官最擅长的“势”,来阻挠他的“净化”。
而他,偏偏无法在此时此地,将这个碍事的老东西就地格杀。
许久,玄寂缓缓收起了那张业力波动图。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温如玉,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温相……说得很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然后一言不发,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金銮殿。他那黑色的神袍下摆,在冰冷的地面上划过一道充满不祥意味的弧线,仿佛要将整个朝堂的秩序都一同斩断。
温如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紧绷的身体才微微一松,一丝疲惫涌上脸庞。他知道,自己只是暂时挡住了这头出笼的猛虎,为那个年轻人,为那个可能存在的“火种”,争取到了一丝极其宝贵的喘息之机。
但他也知道,从今天起,他,以及他所代表的朝堂,与神殿之间那道本就存在的裂痕,已经彻底无法弥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