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雪封城冻剑垂,未央暖阁密谋时。
舆图指北凝霜色,谍报呈西拆诡辞。
胡马窥边藏祸久,汉臣沥胆破局迟。
长安夜漏催兵令,已遣轻骑探漠陲。
肇元三年的季冬,长安城裹在一片肃杀的银白之中。檐角的冰凌如剑垂悬,巷陌深处的积雪被更夫与早行人的脚步踏成坚实的冰壳,在稀薄的晨光下泛着青灰的冷色。未央宫西侧的暖阁内,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地龙烧得正暖,铜兽香炉中吐出袅袅的苏合香气,与墨香、茶烟交织在一起。诸葛亮披着一件玄色大氅,手持一卷新呈上的边境谍报,眉宇微蹙。刘禅则立于一幅巨大的羊皮舆图前,指尖从陇西郡缓缓向北移动,越过黄河,直指阴山以北那片标注着“匈奴”的广袤区域。他的目光锐利,与窗外凛冽的朔风一般无二。
“陛下,丞相,人都到齐了。”内侍省的首领太监悄步而入,低声禀报。
“宣。”刘禅转身,声音沉稳。
片刻,十余人鱼贯而入。他们衣着各异,有身着低级文官青袍者,有作商贾打扮者,甚至有两人穿着边军士卒的旧袄,风尘仆仆,脸上带着冻疮。这便是季汉情报网络的核心人物,平日里散于四方,今日奉密诏星夜兼程而归。
为首者是一名年约四旬、面容平凡无奇的男子,名叫陈遥,公开身份是礼部的一名从六品主事,实际则总揽对北方胡族的情报搜集。他率先躬身行礼,声音平缓无波:“臣等叩见陛下,丞相。”
“免礼。陈卿,先从匈奴王庭说起。”刘禅回到案后坐下,目光扫过众人,“朕要听的,不只是兵马数量。”
“臣遵旨。”陈遥从袖中取出一卷细密的绢帛,徐徐展开,“匈奴单于栾提狐鹿姑,去岁冬初正式继位。其人年三十有六,性狡诈而多疑,勇武善战,然根基未稳。其叔父右贤王栾提浑邪,手握重兵,对其位虎视眈眈。单于为巩固权位,一方面以联姻拉拢各部首领,另一方面则亟需对外建功,转移内部视线。”
诸葛亮轻摇羽扇,问道:“故而,买通杨驹作乱,又假前魏之名行刺陛下,便是他选择的‘建功’之策?”
“丞相明鉴。”陈遥点头,“据潜伏于王庭的‘夜枭’回报,此事由单于心腹,左大将沮渠折罗具体操办。他们通过河西走廊的走私商队,与境内某些心怀怨望的旧魏势力搭上线。杨驹不过是他们一枚试探的棋子,若能乱我陇西,自然最好;若不能,亦可挑动我朝内耗。行刺之事,则是另一条线,由匈奴金帐武士混入死士队伍,意图一击而中,制造大乱。”
另一名作商人打扮的情报官上前一步补充道:“陛下,臣‘木炭’常年行商于河套之地。匈奴人此次出手极为阔绰,用以买通杨驹与死士的黄金,不下万两。其财力并非全然来自草原畜牧。近年来,他们暗中控制了几条通往西域的商路,抽以重税,更与漠北一些部落联合,劫掠往来商队,积累了大量财富。此外,他们亦大量铸造铁器,革新兵器,其骑兵披甲率虽不及我军,却远胜从前。”
刘禅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也就是说,这位狐鹿姑单于,并非只知弯弓射雕的莽夫。”
“正是。”陈遥接口,“其人仰慕中原文化,虽表面鄙弃,实则暗中招募汉人文士为幕僚,学习典章制度,甚至模仿我朝设立简单的官制。其麾下有一汉人名唤郭孝,乃永初年间因罪逃亡的边吏,颇受重用,此次嫁祸前魏之计,多半出自此人之手。”
此时,那名穿着边军旧袄的探子哑声开口,带着浓重的边塞口音:“陛下,丞相,小的‘边尘’刚从云中归来。匈奴入冬以来,频频调动部落。其龙城所在漠南,今冬积雪较浅,利于骑兵集结。他们以‘冬猎’为名,各部青壮皆需携带弓马粮草赴会,实则规模远超往常。据估算,目前集结于阴山以北的控弦之士,恐已超过八万之众,且粮草囤积甚多,绝非一次寻常会猎。”
军事态势已逐渐清晰。诸葛亮沉吟道:“八万骑兵,粮草充足,又有内应之念……其志不小。陛下,匈奴恐有开春后南下犯边之意。杨驹之乱与刺杀,皆是前奏,意在乱我后方,疲我心神。”
刘禅眼中寒光一闪,旋即压下,语气反而更平静:“其部族内部,果真铁板一块?”
陈遥立刻回应:“陛下圣明。绝非铁板一块。单于与右贤王矛盾已近乎公开化。右贤王辖地偏西,与羌人杂居,其部族更倾向于西掠西域,对南下与我国死战兴趣不大。且去岁冬,单于为拉拢呼衍部,强纳了右贤王原本欲求娶的呼衍部公主为阏氏,右贤王深以为耻。此外,许多中小部落对单于的穷兵黩武颇有微词,只是敢怒不敢言。”
“善。”刘禅颔首,“将其内部裂隙,详列成册,呈报上来。”
“臣等遵旨。”
情报汇报持续了近两个时辰,从匈奴的牧草储备、部落恩怨,到其战法特点、将领性情,巨细靡遗。暖阁内的烛火换了一次又一次。
刘禅始终凝神静听,偶尔发问,皆切中要害。诸葛亮则不时补充,或指出可资利用之处。直到所有情报官汇报完毕,阁内一时只剩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刘禅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又开始飘落的雪花,沉默良久。众人皆屏息垂首。
忽然,他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暖阁中:“拟旨。”
侍立的中书舍人立刻铺纸研墨。
“一,以最严厉之国书斥责匈奴狐鹿姑单于:背信弃义,窥我神器,贿我疆吏,刺我君王。言其若不尽诛主谋、献首谢罪,朕必亲提天兵,犁庭扫穴,勿谓言之不预也。国书用词,给朕如北风般酷烈!”
“二,诏令卫将军姜维:即日起,陇右诸军进入临战态势,加固城防,广派斥候,谨防匈奴小股部队渗透扰边。命其与凉州刺史密切协同,安抚羌胡,勿使为匈奴所用。”
“三,诏令靖难军统领张翼:所部兵马暂不解除战备,移驻北地郡,详勘地形,整军备武,等待后续旨意。”
“四,诏令大司农:统筹粮草,优先保障北边诸军需用。启用敖仓存粮,务必确保大军三月之食。”
一道道指令清晰明确,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中书舍人运笔如飞,额角微微见汗。
诸葛亮静静听着,眼中流露出欣慰与凝重交织的神色。待刘禅语毕,他缓缓道:“陛下,国书斥责,乃先礼后兵,正合道义。然亦需防范匈奴狗急跳墙,提前发动攻势。且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今冬大雪,转运艰难,需早作安排。”
“相父所虑极是。”刘禅点头,“粮草转运一事,就劳相父亲自督办。另,传朕密令于‘影卫’与各地‘暗行御史’:严密监控境内所有与匈奴、羌胡有往来之商队、人员,凡有通敌嫌疑者,立捕勿赦。但切记,不可冤枉无辜,徒增恐慌。”
“臣,领旨。”诸葛亮躬身。
情报官员们悄然退下,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再次消失于长安城的茫茫人海之中。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快又将携带新的使命,潜入那片风雪弥漫的草原。
***
与此同时,长安西市,一家名为“胡杨记”的脚店后院,却弥漫着不安的气氛。店主杨老倌是个老实巴交的河西人,常年经营些皮毛、干果生意,与北边来的胡商有些交道。这几日,他却总觉得心神不宁。
午后,几名常来送货的匈奴商人又来了,却不像往常那般大声吆喝、讨价还价,而是压低了声音,与店里一个伙计躲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眼神闪烁。杨老倌隐约听到“王庭”、“赏金”、“大事”几个词,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近来官府贴出的告示,严禁与匈奴人私通款曲,违者以叛国论处。
他越想越怕,趁那几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后门,想去坊正那里禀报。刚拐出巷口,却见一队黑衣铁卫正快步而来,为首的正是那日曾在京兆尹衙门前监斩“拐爷”的冷面军官。周围百姓纷纷避让。
杨老倌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那军官目光如电,扫过他惨白的脸,脚步略停,沉声问道:“老者,可见几个形迹可疑的匈奴人?”
杨老倌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家后院的方向。
军官不再多言,一挥手,铁卫们如虎狼般扑向“胡杨记”。后院立刻传来惊呼、打斗和怒骂声,片刻之后,几名匈奴商人和那个伙计被铁链锁拿,拖拽出来,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叫骂。
军官走到面如土色的杨老倌面前,扔给他一小串铜钱:“赏你的。以后机灵点,发现可疑,即刻报官。”说完,押着人犯大步离去。
杨老倌捏着那串沾着雪泥的铜钱,望着被贴上封条的店门,心中百感交集。他既后怕,又隐隐有一丝庆幸,更对朝廷雷厉风行的手段生出敬畏。周围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很快便有衙役赶来,大声宣读拘捕这些人的缘由——涉嫌勾结匈奴,刺探军情。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西市,一种紧张而又同仇敌忾的气氛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
未央宫中的决策,很快化为一道道具体的军令,通过四百里加急,送往北疆诸郡。
北地郡,靖难军大营。校场上的积雪已被踩踏得坚实无比。寒风卷着旗幡,猎猎作响。
张翼站在点将台上,仅存的左臂握着一支令箭。台下,黑压压的士兵肃立无声,甲胄与兵器在晦暗的冬日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们刚刚经历陇西平叛的血战,征尘未洗,又闻北虏猖獗,甚至敢行刺陛下,每一张脸上都凝聚着压抑的怒火。
“……匈奴无道,窥我社稷,害我百姓,甚至意图行刺天子!”张翼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卒的耳中,“此乃国仇!陛下有旨:整军!备战!”
“万胜!万胜!万胜!”士兵们举起兵器,怒吼声冲破云霄,震得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
军营一角,几个刚从长安武库送来新式弩机的工匠,正紧张地指导士兵们操练。这种弩机力道更强,射程更远,且一次可发三矢,乃是少府工匠们根据陇西之战的经验最新改进的。士兵们好奇而认真地学习着,他们知道,这些利器将来在对抗匈奴骑兵时,或许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更能多杀敌虏。
更远处,炊烟袅袅。随军民夫正在加紧制作一种耐储存的胡饼,以干酪、肉松和炒面混合压制而成,口感粗粝,却能提供充足的热量,适合长途奔袭和野外作战。这是刘禅根据前世记忆提出的“概念”,由大司农下属的官员与工匠反复试验后制成,正首次大规模配备给北疆部队。
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始运转,便展现出冰冷而高效的姿态。
***
夜幕降临,未央宫灯火通明。刘禅却换上了一身便服,在史阿和几名同样身着黑衣的“影卫”护卫下,悄无声息地出了宫门,穿过寂静的坊街,来到城南一处不起眼的院落。
院内,早已有十余人等候。他们年龄不一,装扮各异,有农夫,有货郎,甚至有僧侣,但无一例外,眼神都锐利如鹰隼。这便是“暗行御史”的核心成员,或者说,是这支秘密力量的中坚。他们直接对皇帝负责,行使着监察百官、探听民情、甚至执行特殊任务的权力。
刘禅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开口:“匈奴事,尔等已知。朕要你们之中善于北上者,深入匈奴腹地。不必刺杀,不必破坏,只需看清其部落分布、兵力调动、粮草囤积之地,以及……单于王庭与右贤王部落之间的真实关系。将消息源源不断传回。可能做到?”
一个面容黝黑、仿佛常年经受过风吹日晒的汉子瓮声答道:“陛下放心,草原沙漠,我等并非第一次去。自有商队、流民、甚至小部落可作为掩护身份。”
“很好。所需一切,皆由史阿将军协调提供。朕只要结果,更要尔等……尽力活着回来。”刘禅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虽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众人齐齐躬身,低声道:“愿为陛下效死!”
离开小院,雪已停歇,一轮冷月孤悬天际。刘禅踏着积雪,慢慢走向皇城。史阿如同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史阿。”
“臣在。”
“你说,朕这般应对,是对是错?”刘禅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有些飘忽,“大动干戈,劳民伤财。”
史阿沉默片刻,答道:“臣只知,匈奴已将刀递到了陛下颈前。陛下若不反击,非但天威扫地,更会令四方异族以为我季汉可欺,蜂拥而至。届时,百姓将受更大苦楚。陛下此举,正是为了长治久安。且陛下增俸养廉、设立慈幼局、抚恤孤老,天下百姓感念恩德,正是军民同心之时。”
刘禅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望着远处朱雀门上那面在月光下如同剪影般的登闻鼓,不再言语。
他知道,国书此刻可能才刚刚送出长安,而匈奴的单于,或许正在金帐中享受着歌舞美酒,对他的警告嗤之以鼻。
但他更知道,这场风雪背后的较量,已然开始。肇元三年的季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寒冷,也孕育着一场即将燃烧草原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