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停的最后一息】
里克老爷子的意识,正从一片混沌的黑暗中,缓缓苏醒。
冰冷,刺骨的冰冷,是他恢复知觉后的第一个感受。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灰蒙蒙的、飘着细雪的天空。
清晨的光辉仁慈地洒在了老爷子的脸上,为那冰霜包裹的苍白面容带来了一丝丝温暖。
“咳……咳咳……”
他想动一下,但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传来阵阵剧痛,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无数伤口,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躺在冰冷的雪地上,思考着之前发生的一切,记忆的碎片,如同破碎的玻璃,开始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拼接。
那场惨烈的、被三面合围的血战……
他带着最后的历战骑士,反冲向那如同鬼魅般的哈里发御风者………
凿穿了敌人阵线,活生生打死了一个埃米尔。
然后……是力竭被俘……
他记得,自己和剩下的几个骑士,都被那些黑甲的怪物用粗糙的绳索捆绑着,如同牲畜般,押送着,朝着某个未知的方向前进。
他记得,自己当时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他甚至在心中已经莫德雷德与莫斯做了最后的告别。
打算前往酒与蜜之地,去找那两个老王八蛋算账。
然而,就在被押送的途中。
意外发生了。
他那位同样被俘的老战友,那个跟他一起从冠亚时期就并肩作战的、仅存的历战骑士。
趁着押送的御风者稍有松懈的瞬间,用眼神,向其他的被俘骑士们,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他们没有和里克商量,因为他们知道,以老爷子的性格,是绝不会同意这个计划的。
“为了繁星!”
老历战骑士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怒吼,用头狠狠地撞向了身边一名御风者的面门。
混乱,在一瞬间爆发!
被俘的骑士们,用他们被捆绑的身体,用牙齿,用头颅,用尽一切方式,向那些黑甲的怪物发起了最后的、自杀式的反扑!
里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老历战骑士一记重拳打在了后颈,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在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身上那套象征着骑士团长荣耀的、布满裂痕的星铁重甲,正被几双颤抖而有力的手,七手八脚地剥离下来。
然后,一套冰冷的、普通的繁星骑士铠甲,被套在了他的身上。
他看到那位历战骑士,他
那个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伙计,穿上了他的铠甲,戴上了他的头盔,用他那高大魁梧的、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身形,替他吸引了所有敌人的注意。
“团长在这里!快!保护团长撤退!”
他听到,幸存的骑士们发出撕心裂肺的、充满了决绝的呐喊。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两名年轻的骑士架着,脱离了混乱的中心,被推下了一处陡峭的斜坡……
那位历战骑士冒名顶替他,没有带走任何荣耀,只是替里克老爷子赴死。
从草原陡峭的斜坡下,老爷子昏迷的身体滚落。
翻滚,撞击,然后是无尽的黑暗……
“……繁星……团结一致……”
里克老爷子躺在冰冷的雪地里,轻声念叨着这句他喊了一辈子的口号,声音嘶哑而虚弱,几乎被风雪声所淹没。
浑身的伤口在叫嚣,寒冷像无数根针,刺入他的骨髓,他的体力早已在之前的血战和之后的颠簸中消耗殆尽,现在,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一种奢望。
他原本以为自己能够站起来,自己能重返战场,自己能重新以骑士之姿,活跃在战场上。
但衰老终于找上了他,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不再是莫德雷德的叔叔辈,而是实打实的爷爷辈。
“要是再年轻一点点就好了!”
里克老爷子如是想到。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体温,一点一点地流逝。
“呵……”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没想到……我里克……征战了一辈子,最后……竟然要这么窝囊地……死在这里……”
被冻死?被饿死?
这可真不是一个正直的人该有的结局。
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早已注定的、冰冷的死亡。
迷迷糊糊的时候醒来折花迷看着眼前的太阳就这样转着圈的升起落下。
不知道那是幻觉还是现实,老爷子确实不知道自己已经躺在这隐蔽的草丛里多久了。
吊着一口气也不死。
唯有意志在逐渐消散。
就在里克老爷子的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准备去那酒与蜜之地找冠亚与约克那些老混蛋算账时。
一股轻微的、拖拽的感觉,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费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眼缝。
视线模糊,天旋地转。
他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正围在他的身边,他们的衣着破烂不堪,身上散发着一股久未洗浴的酸臭味。
他们的动作很轻,甚至有些小心翼翼,正合力将他那沉重的、穿着普通骑士铠甲的身体,从雪坑里拖出来。
“……拾荒的流民吗……”
一个念头,在里克老爷子那已经迟钝的大脑中缓缓浮现。
他想起来了。
在苏丹那残酷的统治下,喀麻草原上,有无数因为战乱和苛政而失去一切的牧民。
他们没有了草场,没有了牛羊,只能像草原上的秃鹫一样,跟在军队的后面,靠着捡拾战场上遗落的武器、盔甲,甚至是死人身上的财物为生。
这是一种卑微、没有尊严,却又能勉强活下去的生计。
里克老爷子看着他们,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因为饥饿和寒冷而变得麻木的脸,看着他们眼中那混杂着贪婪与恐惧的、如同野兽般的光芒。
他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鄙夷。
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的悲哀。
如果……如果他现在还有力气站起来,他或许会像以前一样,大笑着拍打这帮流民的背,然后从自己的行囊里,丢给他们几块黑面包。
他会告诉他们去那座高耸的护民官之墙。
那里,有一个年轻的领主,他正在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穿暖,能让所有人都活得像人的世界。
他想告诉他们,你们不应该像这样,像鬣狗一样,在同类的尸体上苟延残喘。
你们应该去拿起工具,去耕种,去建设,去成为那个新世界的一员,去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可怜的人们啊……”
他想说,但喉咙里只能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嘶哑的“嗬嗬”声。
他太累了,太虚弱了。
连日血战的疲惫、失血过多的虚弱、彻骨的寒冷,以及那早已不复当年的、衰老的身体。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那刚刚才燃起的一丝求生之火,也在这巨大的无力感面前,再次熄灭。
就这样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正费力地拖着他的流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放弃了所有的挣扎,任由自己的意识,再次沉入了那片温暖而又冰冷的、无尽的黑暗之中。
也许,能成为这些可怜人过冬的储备粮,也算是一个不算太窝囊的结局吧?
不过像他这样的硬骨头,应该得放不少盐,才能遮住那股味道吧。
呵…呵…
他最后的念头,竟然是如此的荒诞。
然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
…
在那些拖拽着里克身体的流民中,有一个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皮肤不像其他喀麻人那样是健康的古铜色,而是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
他的身上穿着同样破烂的兽皮,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偶尔会闪过一丝与周围麻木环境不符的、复杂的光芒。
他叫吉科德。
他曾经不是流民,甚至不是喀麻人。
他是一个来自圣伊格尔帝国南方某个小镇的普通农民。
在几十年前的一场边境冲突中,他所在的村庄被奴隶贩子洗劫。
他甚至不确定那些奴隶贩子是不是喀麻人,也可能就是圣伊格尔的奴隶贩子。
总之,经过几手交易之后,他流落到了草原。
他本该像其他被俘的青壮年一样,被抹去记忆,训练成没有思想的杀戮机器——马穆鲁克。
但或许是命运的嘲弄,他因为在长途跋涉中染上了重病,身体变得羸弱不堪,被认为失去了成为战士的价值,像一件残次品一样,被随意地丢弃在了部落的边缘,自生自灭。
他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靠着吃草根,喝雪水,靠着其他奴隶偶尔偷偷接济的一点残羹冷炙,他像一株坚韧的野草,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苟延残喘了数十年。
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等死的老人了。
此刻,他看着那个被众人拖拽着的、同样白发苍苍的繁星骑士,看着他身上那虽然沾满血污、却依旧能看出精良做工的铠甲。
一种混杂着羡慕、嫉妒与向往的复杂情绪,在他的心中翻涌。
如果……
如果当年,他没有被俘虏,而是像帝国故事里传唱的那样,加入了领主的骑士团……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幅幻想中的画面。
他不再是这个卑微、衰老的奴隶吉科德。
他身披着闪亮的星铁重甲,胯下是神骏的白色战马,手中紧握着一柄雕刻着家族徽记的耀眼长枪。
他跟随着一位英明的领主,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为了荣耀与信念而战。
当命运的不公降临时,他会挺起胸膛,迎着敌人的刀剑,高声呐喊出自己的名字:
“我!骑士吉科德!某位伟大领袖麾下最英勇的骑士!”
那该是何等的光荣!何等的壮丽!
“嘿,吉科德,我的朋友,别又发呆了!”
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幻想。
旁边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喀麻流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不耐烦地说道:
“我们不是那些能喊出自己名字的大人物。
我们只是想活下去的虫子。
快点帮忙!看看这家伙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们得赶在那群天杀的奴隶贩子发现这里之前,赶紧离开!”
其他的流民没有嘲笑他,他们甚至连嘲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们只是用一种麻木而贪婪的眼神,审视着里克这具“宝藏”。
他们七手八脚地,开始笨拙地解开里克身上那套繁琐的骑士铠甲。
那沉重的胸甲、臂甲、腿甲……每一件,都足以让他们换取好几个月的口粮。
他们甚至开始争论,是该把这具还温热的“尸体”直接拖回营地当做过冬的储备粮,还是就地把他剥光,只带走最有价值的铠甲和武器。
吉科德看着眼前这熟悉而又残酷的一幕,心中那刚刚才燃起的、名为幻想的火焰,再次被冰冷的现实所浇灭。
是啊。
他们只是虫子。
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就在吉科德闭上眼,不忍再看这残酷的人间闹剧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几声凶狠的呵斥,骤然从不远处传来!
“站住!你们这群肮脏的地鼠!又在偷窃老爷们的战利品!”
吉科德心中一惊,猛地睁开眼。
只见三名骑着劣马、身着杂乱皮甲的男人,正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和绳套,朝着他们这边冲来。
是奴隶抓捕者!
这些草原上的鬣狗,他们既不属于苏丹,也不属于任何一个部落,他们是游离在秩序之外的、纯粹的恶棍。他们以抓捕逃奴和流民为生,将抓到的人卖给奴隶贩子,或是直接卖给那些需要补充马穆鲁克的部落,以此换取生存的物资。
看到他们,在场的流民们像是见到了鬼一样,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丢下手中刚刚才剥下来的、沉重的铠甲部件,作鸟兽散,拼了命地朝着四面八方逃去。
混乱之中,年老体衰的吉科德跑得最慢,他被一块掉落的臂甲绊倒,手被死死地压在了下面,一时竟挣脱不开。
一名奴隶抓捕者看到了他,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他策马而来,熟练地甩动手中的绳套,准备将这个跑不掉的“猎物”轻松拿下。
吉科德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冰冷的绳索套上自己的脖颈。
然而,就在那绳套即将落下的瞬间,一声沉闷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在他的耳边响起!
他惊愕地睁开眼。
只见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被他们当成死尸的老骑士,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坐了起来!
或许是混乱的喊叫声刺激了他,或许是濒死的求生本能战胜了虚弱。
他那双浑浊的、几乎快要失去神采的眼睛,在看到那个即将套住吉科德的绳套时,瞬间爆发出了一股惊人的、属于战士的怒火!
“滚——开!”
一声雷鸣般的咆哮,从他那干裂的喉咙里炸响!
在里克老爷子高举星铁手套,在他手套之上繁星成就旗帜上的【护民】标志熠熠生辉。
他猛地暴起,那具本该油尽灯枯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被重新注入了钢铁般的意志!
他无视了全身撕裂般的剧痛,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扑向了那个还没反应过来的奴隶抓捕者!
砰!
佩戴着星铁手甲的厚重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了那个抓捕者的脸上!
骨骼碎裂的声音清脆得令人牙酸,那个抓捕者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整个脑袋便如同一颗被砸烂的西瓜,红的白的溅了一地。
另外两名抓捕者被这血腥而狂暴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看着那个浑身浴血、双目赤红的老骑士,再也没有了丝毫的战意。
但他们也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归。
他们也不前进,也不后退,就在这里兜圈子。
直到兜了不知多久,老骑士站都站不稳,沉沉的倒了下去。
其中一人眼疾手快,将手中的绳套甩出,套住了那个刚刚才发完成致命一击、身体便再次软倒下去的老骑士的手腕。
然后,他们不敢有丝毫停留,猛地一拉缰绳,拖着昏迷过去的里克,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疯狂逃去。
他们逃得太急,里克身上那些被流民们切断了连接绳的、零散的铠甲部件,在拖拽中纷纷滑落,叮叮当当地掉在了雪地里。
最终,他们只带走了一个穿着破烂内衬的老人。
只留下那满地的、沾着血污的、零散的星铁甲胄,和一个呆愣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的吉科德。
………
……
…
许久之后,吉科德才从那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那个救了他一命的老骑士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地上那些散落的、在阳光下泛着冰冷蓝光的铠甲。
他缓缓地、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冰冷的、带着繁星徽记的金属。
这个在草原上被奴役了数十年,流干了所有眼泪,心早已麻木的老人。
他为自己那早已被现实磨灭的、可笑的英雄梦而哭。
他为这个残酷的、却又能在最绝望的角落里,开出人性光辉的世界而哭。
哭了很久,他才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去捡拾那些甲胄拿去换取食物。
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无比虔诚的姿态,将那些残破不堪的甲胄部件,一件一件地,绑在了自己那瘦弱、衰老的身躯之上。
甲胄很沉,压得他步履蹒跚。
尺寸完全不合,穿在身上滑稽得像个小丑。
他迎着清晨的阳光,迎着冰冷的寒风,用一种可悲、可笑,却又充满了无尽骄傲与坚定的声音重复着那句他幻想了无数次的、属于自己的宣言:
“我!骑士吉科德!某位伟大领袖麾下最英勇的骑士!”
“将要救回我的袍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