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七年的冬至,慈宁宫的暖阁像是被苦药浸透了。檐角的铜铃被寒风撞得发颤,声音里裹着冰碴子,穿过窗棂的缝隙,落在苏凝榻前的药碗里,漾开一圈圈褐色的涟漪。
苏凝陷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锦被从肩头滑到腰侧,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段枯木,青色的血管在松弛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她的眼窝陷得很深,原本清亮的眸子蒙了层白雾,只有在烛火晃动时,才会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像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娘娘,再抿一口?” 兰姑姑跪在榻边,手里捧着个粗瓷药碗。碗沿结着层浅褐色的药垢,是连日来熬药留下的痕迹,药汁在碗里沉得发稠,药渣聚在碗底,像积了一辈子的心事。
苏凝缓缓摇头,枯瘦的手指从锦被里伸出来,指尖在药碗边缘碰了碰,又倏地缩回去,仿佛被烫着了。“苦……”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气若游丝,“比掖庭宫的黄连水…… 还苦……”
兰姑姑的眼圈瞬间红了。她伺候苏凝三十七年,从青丝到白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说苦。当年在东宫,苏凝生赵晏时难产,疼得咬碎了牙,也只是攥着她的手说 “不妨事”;后来荣亲王作乱,兵临城下,她守在城楼,冻得嘴唇发紫,还笑着说 “热茶能驱寒”。
铜盆里的炭火快燃尽了,火星在灰烬里明明灭灭。兰姑姑起身添炭,火星溅在青砖上,发出细碎的声响,惊得苏凝眼皮颤了颤。她忽然想起,四十三年前的冬至,也是这样冷的天,她和阿芸挤在掖庭宫的破屋里,用三块砖头支着个破瓦罐,煮着捡来的冻白菜,阿芸说 “白菜煮久了不苦,像带点甜”。
“李德全……” 苏凝的喉结动了动,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去请陛下……”
兰姑姑刚要应声,却见苏凝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锦被。那是江南新贡的云锦,绣着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得能数出根数,可她攥着的地方,偏偏是纹样最疏淡的角落,像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现在就去……” 苏凝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执拗,“我有话…… 要对他说……”
兰姑姑不敢再劝,忙擦了擦眼角的泪,转身往外走。暖阁的门轴 “吱呀” 一声响,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烛火猛地歪向一边,把苏凝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又瘦又长,像株被风雪压弯的芦苇。
赵晏赶到时,正撞见兰姑姑在廊下抹泪。他身上的明黄常服沾着雪粒,显然是从养心殿一路疾行而来,连披风都没顾上披。“母后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发颤,指尖捏着的奏折边角被攥得发皱。
兰姑姑刚要回话,暖阁里忽然传来苏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清晰地钻出来:“晏儿…… 是你吗?”
赵晏推门而入,药味瞬间裹住了他,浓得呛人。他几步冲到榻前,膝盖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闷响。“母后!儿臣来了!”
苏凝的眼皮慢慢掀开,浑浊的眼珠在他脸上转了转,忽然亮了些。她想抬手,胳膊却像坠了铅,试了几次都没能抬起。赵晏忙攥住她的手,那手凉得像冰,指节却微微蜷着,像是在确认什么。
“你鬓角…… 有白头发了……” 苏凝的指尖在他鬓角碰了碰,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比你父皇…… 当年白得还早……”
赵晏的眼泪 “啪嗒” 掉在她手背上,滚烫的。“儿臣不怕白头,儿臣怕……”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苏凝笑了,嘴角牵起的纹路里积着岁月的霜。她转头看向案上的烛台,那里并排放着三盏烛:最亮的那盏快燃尽了,烛芯结着黑炭;中间那盏火苗稳些,烛泪顺着烛身淌下来,积成小小的丘;最暗的那盏刚点上,蜡油还没凝固。
“兰姑姑……” 她轻声唤道,“把那盏新烛…… 挪到我跟前……”
兰姑姑捧着新烛走过来,铜烛台在她手里晃出细碎的光。苏凝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火苗上,忽然说:“我刚入宫那年…… 冬至也点过这样的烛……”
那年她十五岁,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粗布裙,在掖庭宫的洗衣房里搓冻疮。阿芸偷偷藏了半截蜡烛,在三更时塞到她手里,说 “点着暖乎”。蜡烛烧得快,两人就轮流用手护着烛火,看它在寒风里明明灭灭,直到天快亮,才把最后一点烛泪滴在彼此手心里,说 “这是咱们的念想”。
“烛火虽小……” 苏凝的声音混着药味,却带着种奇异的温柔,“能照亮…… 巴掌大的地方…… 就够了……”
赵晏看着她眼里映出的烛火,忽然明白,这一辈子,母亲都像这烛火 —— 在掖庭宫时,她是护着阿芸的微光;在东宫时,她是护着先帝的暖光;到了慈宁宫,她是护着他的余光。如今烛火快烬了,可照亮过的地方,永远都暖着。
苏凝的呼吸渐渐匀了些,她望着那盏新烛,忽然喃喃道:“阿芸说…… 烛烬了…… 会变成星子……”
赵晏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他睡前讲 “星子的故事”,说每颗星子都是个好人变的,在天上看着人间。那时他以为是哄孩子的话,现在才知道,那是母亲藏了一辈子的念想。
烛火 “噼啪” 爆了个灯花,溅出的火星落在苏凝的锦被上,很快灭了。她的眼皮慢慢合上,嘴角却带着笑意,像是看到了什么,轻声说:“真亮啊……”
赵晏攥着她的手,直到那点最后的温度,慢慢融进掌心的纹路里。暖阁里的三盏烛还在燃着,最亮的那盏终于熄了,留下半截焦黑的烛芯,像个沉默的句号。
他知道,母亲的灯烬了,可她照亮的路,会一直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