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凝的呼吸渐渐平稳,像冬日湖面结的薄冰,虽脆弱,却透着一种沉静的韧性。她示意赵晏扶她坐起身,兰姑姑忙垫了个厚厚的锦枕在她背后,又在她颈间搭了块羊绒帕子,帕子边缘绣着朵小小的兰花,针脚有些歪斜 —— 是苏凝年轻时亲手绣的,线脚早已磨得发亮。
“梳妆台上……” 苏凝的目光穿过烛火,落在靠窗的梨花木梳妆台上,那里摆着个黄铜小盒,盒盖上的缠枝纹被摩挲得光滑,边角处甚至能看到露出的铜色底子,“把那个…… 拿来……”
赵晏起身时,膝盖有些发麻。他走到梳妆台边,指尖刚触到铜盒,就觉出它的分量 —— 比看上去沉得多,像是藏着什么压手的物件。盒子没上锁,却紧得很,他费了点劲才掀开,一股陈旧的檀香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霉味,是岁月沉淀的气息。
盒底铺着块深蓝色的粗布,布面已经褪色,边缘打着几个整齐的补丁,针脚细密,一看就是女子的手艺。布上静静躺着枚玉佩,青灰色的,算不上什么名贵玉料,甚至能看到玉质里细密的绺裂,正面用阴刻的手法刻着个 “忍” 字,笔画深峻,像是用尖锐的石子反复刻画而成,边缘处还留着些许崩口。
“这是……” 赵晏拿起玉佩,触手冰凉,玉面被摩挲得异常光滑,显然是常年贴身佩戴的物件。他从未见过母亲戴过玉佩,更别说这样一块不起眼的粗玉。
“我十五岁那年……” 苏凝的声音带着些微的喘息,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刚被卖到宫里,在掖庭宫当差……”
记忆像被风吹开的旧书,哗啦啦翻到最褶皱的一页。那年的雪比今年还大,她穿着单衣跪在雪地里,因为打碎了管事嬷嬷的茶碗。嬷嬷的皮鞭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她咬着牙不敢哭,怕哭得越凶,打得越狠。那天夜里,她缩在柴房的草堆里,浑身冻得发僵,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阿芸…… 你还记得吗?” 苏凝忽然问,眼里闪过一丝温柔的光,“就是总给你送桂花糕的那个宫女……”
赵晏当然记得。小时候他常去掖庭宫找母亲,总有个穿着蓝布裙的宫女塞给他桂花糕,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后来母亲告诉他,那个宫女叫阿芸,是她在掖庭宫时的姐妹,可惜没能活过那个冬天。
“是阿芸…… 帮我刻的这个字。” 苏凝的指尖在空中虚虚地画着 “忍” 字,“她说,在宫里,不能硬碰硬,得忍着,忍着忍着,就过去了。”
她记得那个夜晚,阿芸攥着块捡来的碎瓷片,在昏黄的油灯下,一点一点给她刻这枚玉佩。瓷片划破了阿芸的手指,血珠滴在玉上,晕开一小片暗红,阿芸却笑着说 “这样更灵验”。刻完后,她把玉佩塞进苏凝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藏好了,别让人看见,这是咱们的护身符。”
“有次…… 被嬷嬷发现了……” 苏凝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些微的颤抖,“她抢过去要摔,是阿芸扑上去抱住她的腿,说玉佩是她的,跟我没关系…… 那天,阿芸替我挨了三十棍,躺在床上起不来……”
赵晏的手指猛地收紧,玉佩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何总说 “忍不是懦弱”,为何在面对荣亲王的挑衅时能沉得住气,为何在处理外戚干政时能步步为营 —— 这枚玉佩上的 “忍” 字,不是妥协,是绝境里的生存之道,是把眼泪咽下去,把伤痕藏起来,把希望攥在手里的勇气。
“后来…… 先帝看中了我,把我调到东宫……” 苏凝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像是在跟老朋友对视,“我把它藏在发髻里,从掖庭宫到东宫,从东宫到慈宁宫…… 它陪着我躲过了刺客的刀,熬过了荣亲王的算计,看着你从襁褓里的娃娃,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皇帝……”
她顿了顿,忽然用力抓住赵晏的手,将玉佩塞进他掌心,枯瘦的手指紧紧裹住他的手,像是要把体温和力量都传给他。“现在…… 它该陪你了……”
赵晏的掌心被玉佩的凉意和母亲的暖意同时包裹着,那个 “忍” 字像是活了过来,在他掌心跳动。他忽然想起母亲教他的第一句治国名言:“水至柔,能穿石;人至忍,能成事。” 那时他只当是寻常教诲,如今才懂,这短短九个字里,藏着母亲半生的血泪。
“遇到过不去的坎……” 苏凝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清晰,“就摸摸它…… 想想…… 什么该忍,什么…… 不能忍……”
赵晏用力点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说不出一个字。他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能感受到玉的凉,和母亲话语里沉甸甸的分量。
苏凝看着他把玉佩藏好,眼里的光柔和了许多,像是完成了一件压在心头多年的大事。她慢慢躺回枕上,闭上眼睛,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蓝布裙的少女,在油灯下,认真地对她说:“忍过这阵子,好日子就来了。”
暖阁里的烛火依旧跳动着,将那枚藏在皇帝心口的旧佩,映得愈发温润。它不再是一块普通的玉石,而是一段岁月的见证,一份无声的嘱托,是一个女人用一生的隐忍,给儿子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