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谁在耳边低语。苏凝喝了半盏兰姑姑递来的参汤,脸色稍稍缓过来些,她示意赵晏再靠近些,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轻轻点了点,像是有极重要的话要说。
“你舅舅…… 苏明远……”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沙哑的沉重,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最近…… 是不是在江南…… 闹得太凶了?”
赵晏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母亲问的是什么。苏明远作为国舅,这两年仗着皇亲的身份,在江南把持茶税,不仅私自加征三成,还纵容手下强占茶农的茶园,地方官的弹劾奏折堆了半箱,都被他以 “国舅劳苦功高” 为由压了下去。他几次想处置,又怕母亲动气,毕竟那是她唯一的兄长。
“儿臣…… 正打算彻查此事。” 赵晏的声音有些艰涩,他攥紧了母亲的手,那手凉得像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只是怕您…… 念及亲情……”
“亲情?” 苏凝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咳了几声后才续道,“你外祖父当年…… 就是因为贪墨漕粮被斩的,忘了?”
赵晏猛地抬头,撞进母亲清亮的眼眸里。他从小只知道外祖父早逝,母亲从未细说过缘由,这还是第一次听到 “贪墨被斩” 四个字。
“那年我才八岁……” 苏凝的目光飘向窗外的风雪,像是透过重重岁月,看到了当年的情景,“你外祖父官至户部侍郎,掌着江南漕运,却利欲熏心,勾结盐商,一年就贪了三百万石粮食。那年江南大旱,百姓易子而食,他却把救命粮囤在私仓里,等着涨价……”
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深深掐进赵晏的手背:“先帝震怒,下旨抄家问斩。我跪在宫门外三天三夜,求先帝看在我年幼的份上留他一命,可先帝只说‘国法面前,无亲疏’。”
赵晏这才明白,母亲为何总在朝堂上力主 “法不容情”,为何在处理贪腐案时从不含糊 —— 那是刻在骨血里的教训,是用至亲的性命换来的清醒。
“苏明远现在做的事……” 苏凝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眼神里闪过一丝厉色,竟比平日里清明了许多,“和你外祖父当年,有什么两样?他加征的茶税,是江南茶农的血汗;强占的茶园,是百姓的活路!你以为他是在替苏家争脸面?他是在往苏家的坟头上堆柴!”
兰姑姑端着药碗进来时,正听到这话,手一抖,药汁险些洒出来。她伺候苏凝多年,从未见她用这样重的语气说自己的兄长,可见心里的失望有多深。
“去年冬天……” 苏凝继续说道,气息有些不稳,却依旧坚持着,“我让兰姑姑给你舅舅捎过信,让他收敛些,把多征的税退回去。你猜他怎么说?”
赵晏摇摇头,心沉得更厉害了。
“他说‘姐姐如今是太皇太后,外甥是皇帝,苏家做点出格的事,谁敢说什么’。” 苏凝的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忘了,当年苏家满门抄斩时,是谁也不敢替我们说一句话!”
她想起父亲被押赴刑场那天,苏明远才十岁,抱着她的腿哭着说 “姐姐,我再也不贪别人的东西了”。那时的他眼里还透着纯真,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外戚专权……” 苏凝的目光落在赵晏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郑重,“是祸不是福。汉朝的吕氏,唐朝的武氏,哪个不是权倾朝野?可最后呢?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连带着江山都动荡不安。”
她伸手,想去碰赵晏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个病重的人:“你是皇帝,你的江山是天下人的江山,不是苏家的江山。苏明远敢这样放肆,无非是觉得‘有太皇太后撑腰’。你若不治他,天下人会说你徇私枉法,百官会效仿他结党营私,到时候……”
她的话没说完,却让赵晏脊背发凉。他想起前几日,林则徐在奏折里说 “江南茶农已被逼得卖儿鬻女”,想起周将军在边关传来的急报 “军饷不足,士兵怨声载道”,而苏明远的私库里,却堆着从百姓那里搜刮来的金银。
“儿臣明日就下旨,将苏明远革职查办,抄没家产,所贪税款全部退还茶农。” 赵晏的声音异常坚定,掌心的旧佩硌得他生疼,却让他愈发清醒,“若查实他有勾结地方、意图不轨之举,定按国法处置,绝不姑息!”
苏凝看着他眼里的决绝,紧绷的嘴角终于柔和了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缓缓松开手,枯瘦的手指无力地垂落,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样…… 我就放心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却仿佛被这席话涤荡得干净了些。赵晏望着母亲苍老的面容,忽然明白,所谓 “防外戚”,不是要刻意打压至亲,而是要守住 “国法大于私情” 的底线。母亲用一生的经历告诉他,纵容的爱不是保护,是把最亲近的人推向深渊。
“还有……” 苏凝喘了口气,像是想起了什么,“苏明远的亲家,户部尚书李嵩,也得查。他故意隐瞒盐税结余,帮着苏明远遮掩,这样的人留在朝中,就是隐患。”
赵晏一一记下,心里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他知道,处置苏明远只是开始,真正要做的,是打破 “外戚特权” 的毒瘤,让朝堂之上,只有国法,没有私情。
苏凝的目光渐渐涣散,却还望着赵晏,像是在确认什么。赵晏握紧她的手,轻声说:“母后放心,儿臣记住了,国法面前,无亲疏。”
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照在暖阁的地面上,泛着清冷的光。苏凝的脸上露出一丝安详的笑意,像是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小女孩,终于等到了那句 “国法面前,无亲疏”。
而赵晏的心口,那枚刻着 “忍” 字的旧佩,仿佛也因这席话,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 忍私情,方能护国法;舍小爱,方能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