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倒班中悄然流逝,日历翻到了十一月中旬。保定的冬天露出了它真正的面目,干冷的北风像是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厂区里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早晚时分,地面会结一层薄薄的白霜,走在上面需要格外小心。
吴普同已经逐渐适应了这种规律到近乎刻板的生活节奏。白、中、夜三班倒,一周一循环,他的生物钟也跟着这循环变得有些紊乱。最喜欢的依然是中班,最难熬的是从夜班倒到白班的那几天,总觉得睡不醒,浑身不得劲。
这天,他上的是白班。早晨七点半,天刚蒙蒙亮,他就顶着寒风走进了车间。与室外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车间里早已被夜班同事“烘”得带了股温吞吞的暖意,混合着机器运行产生的热量和那股熟悉的、复杂的饲料气味。
他跟夜班的同事简单打了个照面,对方眼里布满血丝,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显然盼着早点交班回去补觉。吴普同理解这种心情,他自己下夜班时也是这般模样。
“没啥特殊情况吧?”吴普同一边换上工装鞋,一边例行公事地问道。
“老样子,就是三号制粒机后段好像有点轻微漏粉,注意点就行。”夜班同事打了个哈欠,指了指交接班记录本,“都写上面了,你自个儿看吧。我走了啊。”
吴普同应了一声,拿起那本边角有些卷曲、沾着油污和粉尘的记录本。夜班同事已经急匆匆地脱下工装,离开了车间。
白班的工作按部就班地开始了。吴普同像往常一样,巡视生产线,检查设备,确认物料。他走到三号制粒机旁,想起夜班同事的话,特意观察了一下。确实,在模盘与机体连接的缝隙处,能看到极其细微的粉末渗出,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他用手摸了摸,沾了一点在指尖捻了捻,感觉问题不大,可能是密封垫有点老化,但暂时不影响运行。他在心里记下,打算等中班或夜班设备停用时再报修,白班生产任务紧,能不停机最好。
忙碌起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上午十点多,生产线正全速运转,车间里轰鸣声震耳欲聋。就在这时,三号制粒机突然发出一阵不太正常的沉闷异响,紧接着,操作面板上的电流指示猛地窜高,然后又迅速跌落,机器发出一声“吭”的闷响,竟然缓缓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吴普同心里一紧,赶紧冲过去。
同在二班的另一位老工人也闻声赶来。两人围着制粒机检查。很快,问题找到了——制粒机的模盘腔内部,因为那处轻微的漏粉没有得到及时处理,渗出的粉料在高温高压下逐渐碳化、堆积,最终影响了模盘的正常出料,导致负载过大,电机保护性停机。
“妈的,夜班怎么搞的!这点小问题都没发现?”老工人骂骂咧咧地开始准备工具,清理堵塞的模盘腔。
吴普同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想起了交接班时夜班同事那句轻描淡写的“有点轻微漏粉,注意点就行”,也想起了自己当时查看时,确实觉得问题不大,就没有在记录本上做更明确的标记,只是心里记了一下,准备后续报修。他甚至没有在记录本上确认夜班同事是否将“漏粉”情况清晰地记录在案——当时对方急着下班,他自己也因为刚开始工作,没好意思拉着人家仔细核对。
现在,机器停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故,但清理模盘、重新启动、调整参数,至少需要半个多小时。这意味着这条生产线要停产半小时,当班的生产任务肯定会受影响。
果然,很快,带班的组长刘大勇就沉着脸走了过来。刘大勇四十多岁,个子不高,但很壮实,皮肤黝黑,是车间里有名的“黑脸包公”,技术好,要求也严,尤其看不惯工作马虎、责任心不强的人。
“怎么回事?三号线怎么停了?”刘大勇的声音不高,但在短暂的机器停歇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股压迫感。
老工人一边忙活着清理,一边头也不抬地说:“模盘腔堵了,夜班交接说有点漏粉,没当回事,小吴接班也没仔细查,积少成多,就给憋停了。”
刘大勇的目光立刻转向了吴普同,那眼神像两把锥子,扎得吴普同浑身不自在。
“吴普同!”刘大勇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交接班记录看了没有?夜班怎么写的?”
吴普同心里发慌,他赶紧拿起那个记录本,翻到夜班记录那一页,手指有些发抖地指着那一行字:“他……他就写了‘三号制粒机运行正常,注意观察’。”
刘大勇一把夺过记录本,扫了一眼,又抬头盯着吴普同,眼神锐利:“他就写了这个?你呢?你接班的时候检查了没有?发现问题了没有?有没有在记录本上补充说明?”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一样砸过来。吴普同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确实发现了轻微漏粉,觉得问题不大,想等不停机时再报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最大的问题,恰恰就是没有把这些“觉得”和“想当然”明确地、白纸黑字地记录下来,也没有在接班时主动与交班人确认这个潜在的风险点。他只是在“心里”记了一下,而这在严谨的、需要团队协作的工业生产中,是远远不够的。
“我……我看了,是有点漏粉,我觉得……觉得不严重……”吴普同的声音越来越小,底气不足。
“你觉得?”刘大勇打断了他,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批评,“在车间里,没有什么‘你觉得’!只有设备状态、数据记录和操作规程!你觉得不严重,现在机器停了,生产耽误了,这损失你觉得严不严重?”
吴普同低着头,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车间里其他工友虽然还在忙着自己手头的工作,但投来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这是他工作以来,第一次被领导如此严厉地当众批评。在学校里,考试没考好,最多是自己难受;在村里,干活出了岔子,父母最多责备两句。可在这里,他的疏忽,直接导致了生产的中断,影响了整个班组的效率,这种实实在在的责任和压力,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交接班记录,不是走形式!是要把设备的状态、存在的问题、需要注意的事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交给下一班的人!你看了记录,也发现了问题,为什么不写上去?为什么不追着夜班的人问清楚?你这种态度,是对工作不负责任,对下一班的同事不负责任!”刘大勇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吴普同的心上。
“对不起,刘组长,是我……是我没做好。”吴普同艰难地开口道歉,喉咙有些发干。
“光道歉有用吗?”刘大勇余怒未消,但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小吴,你是大学生,有文化,理论知识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强。但车间有车间的规矩!细节决定成败!一个螺丝没拧紧,一个参数没看准,一个记录没写清,都可能出问题!这次是停机半小时,下次呢?要是出了设备事故或者安全事故,你担得起吗?”
吴普同紧紧抿着嘴唇,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里。刘大勇的话虽然难听,但他知道,句句在理。他确实大意了,把学校里的那套“差不多就行”的思维带到了工厂里,缺乏一名合格工人应有的严谨和责任感。
“行了,别愣着了!赶紧帮忙把机器弄好,恢复生产!”刘大勇挥了挥手,不再看他,转身去查看其他生产线的情况。
吴普同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加入到清理模盘腔的工作中。粉末和碳化的结块粘得很牢,需要用小铲子和钢丝刷一点点清理。粉尘飞扬起来,沾了他一脸一身,混合着汗水,黏糊糊的,十分难受。但他此刻顾不上了,只是埋头拼命地干,仿佛想用体力上的劳累来抵消内心的羞愧和挫败感。
半个多小时后,模盘腔终于清理干净,制粒机重新启动,低沉的轰鸣声再次响起。生产线恢复了运转,但吴普同的心情却久久无法平静。
整个白班剩下的时间里,他都有些沉默寡言,做事格外小心,检查设备时比平时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每一个数据都反复核对,交接班记录更是写得密密麻麻,恨不得把每一个螺丝的松紧程度都描述清楚。
下班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同宿舍的工友一起去食堂吃饭,而是一个人默默回到了宿舍。屋里空荡荡的,另一个工友今天上中班。他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像是散了架一样,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打击。
他回想起白天刘大勇批评他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那种被否定、被指责的感觉,像一根根细针,扎得他坐立难安。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认真、努力的人,可今天这件事,却暴露了他的粗心大意和缺乏经验。原来,走出校园,踏入社会,仅仅有知识和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种近乎刻板的严谨和对流程、对责任的敬畏。
他拿起手机,很想给马雪艳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寻求一点安慰。但犹豫再三,他还是放下了。他不想让她担心,而且,这种工作上的挫败,似乎也只能靠自己来消化和克服。
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保定冬天的夜晚来得特别早。远处的厂区路灯次第亮起,在寒冷的夜色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吴普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冰冷而陌生的工业景象。他想起了父亲吴建军常说的话:“吃亏是福”、“做人要踏实,做事要仔细”。以前总觉得这些话是老生常谈,此刻却有了切肤的体会。
今天这个小挫败,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让他明白,职场不是学校,没有人会像老师一样包容你的失误。你的每一个疏忽,都可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后果,需要你自己去承担。
他握了握拳头,心里暗暗发誓:以后,绝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交接班记录,必须逐字逐句看清楚,有疑问必须当场提出,设备检查,必须一丝不苟,发现问题,无论大小,必须明确记录并及时上报。
这一次的教训,他记下了。
他转身回到书桌前,拿出自己的笔记本——不是交接班记录,而是他私下用来记录工作心得和疑难问题的本子。他翻开新的一页,郑重地写下了今天的日期,然后开始详细记录今天三号制粒机停机事件的经过、原因分析,以及自己从中吸取的教训。字迹有些潦草,但写得很用力。
写完这些,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的憋闷似乎消散了一些。挫折感依然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知耻后勇的决心。
他知道,这只是他漫长职场生涯中的一个小小插曲,未来的路还很长,肯定还会遇到更多的困难和挑战。但经过今天这一课,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成长了一点点。至少,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责任”二字的重量,以及“严谨”对于一个职场人的意义。
夜色渐深,宿舍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他泡了一碗方便面,热腾腾的蒸汽模糊了镜片,也暂时温暖了他有些冰凉的手和一颗受挫后逐渐坚韧起来的心。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的班次。他会带着今天的教训,更加小心、也更加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