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中学的走廊永远弥漫着一股粉笔灰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林暮抱着刚发下来的数学作业本,贴着墙根走,帆布背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里面的松木板硌着脊椎,像块不肯妥协的骨头。
自从昨天在操场上把江川送走,那些原本零散的目光就变得密集起来,像碎玻璃碴子,扎在身上又细又疼。他低着头,能看见自己洗得发白的校服裤脚扫过地面,沾了点煤渣跑道上的灰黑色尘土,随着脚步轻轻晃动。
看,就是他。
身后传来压低的说话声,像蚊子叫,却精准地钻进耳朵。林暮的脚步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作业本,边缘被捏得发皱。
昨天跟江川那样......
怪怪的,两个男生......
听说江川脚断了?该不会是他俩......
嘘——小声点!
林暮把书包带又勒紧了些,加快脚步。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严,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纸屑,打着旋儿撞到他脚踝上,凉飕飕的。他缩了缩脖子,把脸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胸口。
教室里比走廊更糟。他刚推开门,原本嗡嗡作响的说话声就像被掐断的收音机,戛然而止。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带着好奇、探究,还有毫不掩饰的恶意。林暮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站在门口进退两难,脚像灌了铅似的沉。
林暮来了啊。后排突然有人怪声怪气地喊了一句,引来一阵压抑的哄笑。
林暮没抬头,攥着书包带,贴着课桌间的过道往里走。课桌腿磕在他膝盖上,疼得他龇了龇牙,却不敢发出声音。他的座位在靠窗的角落,那里原本是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现在却像个暴露在聚光灯下的舞台。
刚把书包塞进桌肚,同桌就猛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林暮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发凉。同桌是个微胖的女生,平时不太说话,此刻却低着头,假装整理书本,肩膀绷得紧紧的,像是在躲避什么脏东西。
林暮默默地收回手,放在膝盖上,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他知道,从昨天开始,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江川受伤时他冲过去的样子,架着江川往校门口挪的样子,还有回来时独自一人穿过走廊的样子,都被人看在眼里,嚼在嘴里,变成了新的谈资。
铁北中学就像个封闭的罐头,什么消息都传得飞快,尤其是这种带着点味的。
课间操的时候,林暮故意落在最后。广播里放着刺耳的运动员进行曲,节奏快得让人喘不过气。他站在队伍的尾巴上,动作僵硬地跟着比划,眼睛却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又细又长,像根快要被风吹断的线。
周围的人有意无意地往旁边躲,给他留出一个尴尬的空隙。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着,还有时不时传来的窃笑声,像细小的石子,一颗接一颗砸在背上。
喂,你看他走路姿势。
跟昨天扶江川的时候一模一样,软绵绵的。
哈哈哈,真娘。
林暮的动作猛地一顿,胳膊肘撞到了旁边的人。那人了一声,嫌恶地往旁边跳了一步,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林暮赶紧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操还没做完,他就假装系鞋带,蹲在地上没起来。广播里的音乐还在响,同学们的脚步声震得地面发颤。他蹲在原地,看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底,上面沾着操场的煤渣,还有一小块干涸的泥渍,是昨天送江川回家时沾上的。
那时候江川的重量压在他肩膀上,沉得像块石头,却让他觉得踏实。现在独自一人,轻飘飘的,反而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午饭时间,林暮没去食堂。他从书包里拿出早上带的馒头,是江川给他的,用塑料袋装着,还带着点余温。他走到操场旁边的单杠下,就是昨天江川摔倒的地方,现在那里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铁丝网发出的声。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单杠铁柱,慢慢啃着馒头。馒头有点干,噎得他喉咙发疼。他从书包侧袋摸出水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是凉的,带着铁锈味。
远处的篮球场上有人在打球,喊声和拍球声传过来,热闹得有些刺耳。林暮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馒头,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希望没人注意到他。
可他就像黑夜里的一盏灯,即使再想藏,也还是会被看见。
哟,这不是我们的大画家吗?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浓浓的嘲讽。林暮的身体瞬间僵住,手里的馒头差点掉在地上。他慢慢抬起头,看见王磊带着三个男生站在面前,堵着他的去路。
王磊是三班的,以前找过江川的麻烦,被江川揍过一顿,一直怀恨在心。现在江川受伤没来学校,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林暮头上。
林暮攥紧了手里的馒头,指节泛白。他低下头,想从他们旁边绕过去,却被王磊伸腿拦住了。
跑什么啊?王磊嗤笑一声,蹲下身,盯着林暮的脸,听说你跟江川关系不一般啊?
林暮没说话,把脸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碰到膝盖。
哑巴了?另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推了他一把,磊哥问你话呢!
林暮的肩膀晃了晃,没敢抬头。
王磊突然笑了起来,站起身,然后夸张地扭动着腰肢,双手捏着兰花指,踮着脚尖往前走了几步,声音捏得又尖又细:哎哟喂~江川哥哥~你的脚脚疼不疼呀~要不要人家扶你呀~
他学得惟妙惟肖,扭捏的姿势配上尖细的声音,恶心又刺眼。旁边的三个男生立刻爆发出哄笑声,声音大得能传到半个操场。
哈哈哈!磊哥你太像了!
就是这个调调!昨天他扶江川的时候就这样!
啧啧啧,两个大男人,腻歪死了。
林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他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手里的馒头被攥得变形,碎屑从指缝里漏出来,掉在地上。
周围有路过的同学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还有几个女生捂着嘴偷笑,眼神里带着好奇和鄙夷。
看什么看!王磊朝那些围观的人吼了一声,眼睛一瞪,那些人立刻作鸟兽散,却没走远,躲在不远处继续偷看。
王磊转过头,又看向林暮,脸上的笑容更恶劣了。他又扭着腰走了几步,故意往林暮面前凑,几乎要贴到他脸上: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你跟江川......
让开。林暮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磊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他敢说话,随即笑得更厉害了:哟呵,还敢顶嘴?他伸手就要去捏林暮的脸,是不是江川给你的胆子?可惜啊,他现在自身难保,断了腿,跟废人没两样......
林暮猛地偏头躲开,站起身想走。他的动作很快,却因为慌乱,撞到了身后的单杠,后背传来一阵钝痛。
跑什么!王磊一把抓住他的书包带子,把他拽了回来。书包里的松木板硌到了他的后背,疼得他闷哼一声。
我让你跑了吗?王磊的脸沉了下来,抓着书包带子的手越收越紧,江川不在,我看谁还能护着你!
林暮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了,疼得厉害。他看着王磊那张扭曲的脸,又看了看周围偷笑的人,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他不想哭,可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怎么?想哭?王磊嗤笑一声,跟个娘们似的,难怪江川喜欢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林暮的心里。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死死盯着王磊,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磊被他看得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看什么看!不服气?他抬手就要打下去。
林暮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可预想中的拳头却没有落下。他听见王磊一声,接着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他睁开眼,看见张磊站在他面前,一把推开了王磊。张磊的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显然是跑过来的。
王磊!你想干什么!张磊挡在林暮身前,像只炸毛的猫。
王磊踉跄了一下,站稳后恶狠狠地瞪着张磊:你他妈想多管闲事?
川哥说了,谁要是敢动林暮,就是跟他过不去!张磊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愤怒而变调,你要是不想挨揍,就赶紧滚!
提到江川,王磊的脸色变了变,眼神闪烁了一下。虽然江川现在受伤了,但他以前的狠劲还是让王磊有点忌惮。
他看了看张磊,又看了看躲在张磊身后、脸色苍白的林暮,啐了一口唾沫:妈的,算你们狠。然后带着那三个男生,骂骂咧咧地走了。
张磊还站在原地,胸口起伏着,警惕地看着王磊他们走远,才转过身,看向林暮:你没事吧?
林暮摇了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脏兮兮的校服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对不起,我来晚了。张磊挠了挠头,有点手足无措,川哥让我多看着点你,我刚才去厕所了......
林暮摇了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声音沙哑地说:谢谢你。
谢什么,都是兄弟。张磊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茶叶蛋,给,我妈早上煮的,你吃。
林暮看着那两个茶叶蛋,热气透过塑料袋传过来,温温的。他想起自己手里的馒头,已经被攥得不成样子了。
不用了,我有馒头。他把手里的馒头递了递,声音还是有点哑。
张磊看了看那个变形的馒头,又看了看林暮通红的眼睛,没再说话,只是把茶叶蛋塞到他手里,然后在他旁边坐下,自顾自地拿出面包啃了起来。
操场上的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纸屑。远处的篮球声还在响,可林暮觉得没那么刺耳了。张磊的肩膀挨着他的肩膀,传来一点温热的体温,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驱散了些许寒意。
下午的课,林暮听得昏昏沉沉。老师在讲台上讲课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他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还有远处工厂区冒着黑烟的烟囱,心里空落落的。
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收拾好书包就往外走。张磊想跟他一起走,被他婉拒了。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也想去看看江川。
走出教学楼,夕阳把走廊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着头,加快脚步,想赶紧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捏着嗓子的说话声:哎哟~放学啦~要不要人家送你回家呀~
林暮的身体猛地一僵,脚步顿住了。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王磊和他那几个跟班堵在楼梯口,正夸张地扭着腰肢,模仿着娘娘腔走路,脸上挂着恶劣的笑容。周围有几个刚放学的同学停下脚步,远远地看着,发出压抑的偷笑。
林暮的心跳瞬间加速,血液冲上头顶,耳朵嗡嗡作响。他死死攥紧书包带子,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然后猛地加快脚步,低着头从王磊他们旁边冲了过去。
他能感觉到背后的哄笑声和更加刺耳的模仿声,还有那些碎玻璃似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一路扎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