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光线像稀释的墨汁,慢慢洇染了铁北的天空。林暮背着帆布背包,脚步匆匆地穿过狭窄的街道,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里面的松木板硌着脊椎,一下下随着脚步的节奏敲打着。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又在路灯亮起时变得模糊。
放学后的这段路,他走得比平时快了很多。王磊他们的嘲笑声还像针一样扎在耳朵里,那些捏着嗓子的模仿,还有周围同学的窃笑,像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甩不掉,擦不净。他甚至不敢回头,生怕看到他们跟在后面,用那种看怪物似的眼神盯着自己。
路过巷口的小卖部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玻璃柜台上摆着玻璃罐,里面装着各种咸菜,有萝卜干、榨菜丝、辣白菜,都是五毛钱一小袋。以前他偶尔会买一袋,就着馒头吃,咸津津的,能让干硬的馒头变得好咽一些。
但这两天,他没买。
昨天中午,王磊他们堵着他之后,他连剩下的半个馒头都没吃完,就匆匆塞进了书包。今天中午,他依旧躲在操场的单杠下,啃着早上江川给他的馒头,干得噎人,只能不停地喝水壶里的凉水。他不是不想买咸菜,是不敢。小卖部人多,他怕碰到同学,怕听到那些窃窃私语,更怕看到王磊他们。
他站在小卖部门口犹豫了几秒,玻璃门上贴着的烟酒糖茶四个字已经褪色,门楣上挂着的红灯笼缺了个角,在风里晃晃悠悠。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加快脚步走了过去,没有回头。
江川的维修铺就在前面不远的筒子楼楼下。那是个用几块木板和塑料布搭起来的简易棚子,棚顶铺着油毡,边缘有些地方已经翘起,露出里面的稻草。棚子门口挂着一个昏黄的灯泡,天一黑就亮,光线昏昏沉沉的,勉强能照亮一小块地方。
林暮还没走近,就听见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还有铁蛋的叫声。铁蛋橘白相间的身影从棚子里窜了出来,围着他的腿蹭来蹭去,尾巴竖得笔直。
铁蛋。林暮蹲下身,摸了摸铁蛋的头,手指陷进它柔软的毛里。铁蛋舒服地眯起眼睛,用脑袋蹭着他的手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棚子里,江川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低着头修理一辆旧自行车。他的右脚脚踝依旧肿着,用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毛巾包着,搭在旁边一个倒扣的旧木箱上。夕阳的余晖透过棚子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沾满油污的校服外套上。
回来了。江川头也没抬,手里的扳手一声,拧下了自行车脚踏板上的螺丝。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林暮知道,他中午肯定没休息,要么在修东西,要么在照顾楼上的父亲。
林暮应了一声,声音很轻,然后站起身,把帆布背包卸下来,放在旁边的旧椅子上。背包带勒出的红痕还留在肩膀上,火辣辣地疼。
他走到江川旁边,蹲下身,看着地上散落的零件。有生锈的齿轮,断了的辐条,还有几个拧下来的螺丝,被江川分门别类地放在一块干净的破布上。铁蛋跳上工作台,好奇地用爪子拨弄着一个旧铃铛,叮铃叮铃地响。
今天......没什么生意?林暮没话找话地问,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子。
江川依旧低着头,手里换了个螺丝刀,开始拆自行车的链条,天快黑了,都回家吃饭了。
棚子里很安静,只有工具碰撞的声音,链条转动的声,还有铁蛋偶尔发出的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味,混合着尘土和傍晚潮湿的气息,这是铁北特有的味道,林暮以前很不喜欢,现在却觉得莫名的安心。
他蹲在江川旁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江川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神很亮,盯着手里的零件,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他的手指很稳,布满薄茧,却异常灵活,拆卸零件的动作熟练得像是与生俱来。阳光照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很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林暮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赶紧低下头,假装看地上的零件。
过了一会儿,江川把拆下来的旧链条扔到一边,拿起一条新的链条,开始往上装。他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头也没抬地问:今天中午吃的什么?
林暮的心猛地一跳,手指抠石子的力道加重了些,指节泛白。他小声说:馒头。
江川应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装链条。链条有点紧,他用扳手用力扳了一下,发出的一声脆响。
林暮偷偷抬眼看了看他,江川的侧脸没什么表情,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他松了口气,心里却又有点莫名的失落。也许是自己想多了,江川只是随便问问。
可是,下一秒,江川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依旧是那种淡淡的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昨天呢?
林暮的身体僵住了,手指停在半空。他张了张嘴,想说也是馒头,又觉得有点不对劲。江川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昨天......也是馒头。他小声回答,声音有点发颤。
江川装链条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林暮,眼神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像鹰隼一样,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的隐瞒。
没买咸菜?江川问,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回避的压力。
林暮的心跳得更快了,脸颊发烫。他没想到江川会注意这么细的事情。他确实有两天没买咸菜了,以前偶尔会买一袋,五毛钱,能就着吃两顿馒头。江川居然注意到了。
嗯......忘了。林暮低下头,不敢看江川的眼睛,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不饿,吃馒头就行。
江川没说话,只是盯着他。棚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灯泡的光昏黄而微弱,照在江川的脸上,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空气好像凝固了,只有铁蛋还在无忧无虑地拨弄着铃铛,叮铃叮铃的声音在安静的棚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暮的手心开始冒汗,他知道江川不信。江川是什么人?在铁北这种地方摸爬滚打长大,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这点小把戏,根本瞒不过他。
果然,江川放下了手里的扳手,身体微微前倾,盯着林暮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是不是有人找麻烦?
林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疼得厉害。他猛地抬起头,对上江川的目光,又慌忙低下头,像个被抓包的小偷。他想说,却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磊的嘲笑声,那些捏着嗓子的模仿,还有周围同学异样的目光,像潮水一样涌进脑海。他不想让江川担心,江川已经够累了,脚伤着,还要照顾父亲,还要赚钱,他不能再给江川添麻烦了。
没有。林暮终于挤出两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快速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大,频率很快,像是要把这个问题从自己面前甩走。没人找麻烦,真的,就是......就是不想吃咸菜了。
江川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林暮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似的,照在自己脸上,让他无处遁形。他的脸颊更烫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底,上面沾着的泥土和煤渣,是今天在学校操场上蹭到的。
过了很久,久到林暮觉得自己的脖子都快僵了,江川才终于移开了目光。他重新拿起地上的扳手,低头继续装链条,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听不出情绪:
林暮的心却没有放下,反而揪得更紧了。他知道,江川根本不信。江川只是不想逼他说出来。
棚子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有工具碰撞的声音和链条转动的声音。铁蛋好像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也停止了拨弄铃铛,乖乖地趴在工作台上,看着江川干活,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桌面。
林暮蹲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石子,心里乱糟糟的。他知道江川是关心他,可他就是说不出口。那些嘲笑和指点,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可他不想让江川知道,不想让江川本来就沉重的负担再加上一条。
江川装好了链条,用手转了转脚踏板,链条顺畅地转动起来,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把扳手扔回工具箱,发出一声响。
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外面已经完全黑透了,只有路灯和各家窗户透出的灯光,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铁北的夜色里。筒子楼里传来炒菜的声音和孩子的哭闹声,还有谁家的收音机在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混合着远处工厂区隐约传来的机器轰鸣声,构成了铁北夜晚特有的喧嚣。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江川站起身,左腿支撑着身体,小心翼翼地把右脚从旧木箱上放下来,虽然没敢着地,但显然比下午好多了。他收拾好工具,把散落的零件扔进一个铁盒子里,盖好盖子。
林暮赶紧站起来,想去扶他:我帮你......
不用。江川摆摆手,自己单脚跳着,挪到棚子门口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下,背对着门口,看着外面的夜色。
林暮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江川的肩膀很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后背沾了些油污,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路灯的光线照在他身上,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的金边。
林暮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把松木板拿出来,放在工具箱上,又把掉在地上的几张画纸捡起来,叠好放进书包。铁蛋跳下来,蹭了蹭他的腿,叫了一声,像是在安慰他。
他走到棚子门口,站在江川旁边,看着外面的夜色。巷子里很安静,偶尔有晚归的人骑着自行车经过,车铃叮铃铃地响着,渐渐远去。空气里飘来隔壁饭馆炒菜的香味,还有煤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点呛人,却很真实。
江川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外面。林暮也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泄露了自己的情绪。他能感觉到江川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他的脸,带着探究和担忧。
过了一会儿,江川终于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明天中午,去买袋咸菜。
林暮愣了一下,转过头看向他。江川还是背对着他,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紧绷的下颌线。
听见没?江川又问了一句,语气有点不耐烦,却不像真的生气。
林暮的鼻子突然有点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小声说:
江川没再说话,只是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脚踝,动作很轻,像是很疼。
林暮看着他的动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他知道,江川什么都知道。他只是不想让自己难堪,才没有追问。
夜风轻轻吹过,带着铁北特有的寒意。林暮裹紧了身上的校服外套,看着江川的背影,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去买袋咸菜,还要好好吃饭,不能再让江川担心了。
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吗?一想到学校里那些嘲笑的目光和窃窃私语,他的心里就一阵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