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里的琴房,安然已经很久没有踏足过了。
这间由司徒瑶为她一手打造的、完美的隔音囚笼,此刻依旧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那把传奇的杜波特大提琴,静静地安放在房间中央的架子上,琴身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温润而深沉的光泽像一个等待着被君王临幸的、沉默的妃子。
安然走进去,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司徒瑶跟在她身后,没有催促,只是随手关上了那扇厚重的隔音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锁落下。
这个小小的空间,又一次变成了只属于她们两个人的、与世隔绝的世界。
安然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熟悉的、充满了审视与占有欲的目光,像无形的聚光灯牢牢地打在自己身上,让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无所遁形。
她走到琴架前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刻去拿那把琴。
她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那个正靠在门边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女人。
“姐姐,”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作为“所有物”的乖巧与顺从,“……你想听什么?”
司徒瑶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柔和灯光下显得愈发清澈、愈发无辜的眼眸,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她喜欢安然现在这个样子。
会主动地询问她的喜好,会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心思。
像一只真正被驯服了的、懂得如何讨好主人的、漂亮的金丝雀。
“都可以。”司徒瑶的声音很温柔,却又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理所当然,“……只要是然然,拉给姐姐听的,都可以。”
安然“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她转过身,将那把对她来说既是梦想也是枷锁的杜波特,从琴架上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
她走到房间中央那把孤零零的古典座椅前缓缓地坐下。
然后她将这把价值连城的传奇名琴夹在了自己的双腿之间。
当琴身靠在她胸口的那一刻,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正在为接下来的“表演”,而微微加速的心跳声。
安然架起琴弓,将那沾满了松香的弓毛轻轻地搭在了琴弦上。
她没有立刻拉奏。
她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析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每一次呼吸的频率。
她在等。
等安然为她奏响,这独一无二的晨间音乐会。
安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没有选择那些激昂的、充满了反抗意味的曲子,也没有选择那些过于悲伤的、会暴露自己内心真实情绪的旋律。
她选择了一首福雷的《悲歌》。
那是一首充满了忧郁、沉思,却又在沉郁之中蕴藏着一丝挣扎与渴望的曲子。
它足够优美,足够动听,也足够“安全”。
琴弓落下。
一声饱满、深沉却又带着一丝压抑的A弦空弦音,在完美的隔音室里缓缓地响起。
那琴声像一个穿着黑色丧服的孤独的女人,在空旷的墓园里独自徘徊。她的脚步很慢,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的碎片上。
司徒瑶靠在门边静静地听着。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那双总是如同寒潭般深邃的凤眼里,却翻涌着一片安然看不懂的浓稠的黑暗。
安然的指尖在琴弦上缓缓地舞动。
她将自己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挣扎,都融入了这首曲子里。
她想起了望海村那片蔚蓝的大海,想起了老奶奶那温暖的笑脸,也想起了那个在地下室里被彻底撕碎的、绝望的夜晚。
琴声渐渐地变得激昂起来。
像那徘徊在墓园里的女人,终于无法再压抑自己内心的悲痛,开始放声地哭泣,嘶吼。
那琴声里充满了不甘,充满了质问,也充满了对命运的无声的控诉。
安然拉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
她的身体随着琴声的节奏微微地前后摇晃。那头樱花粉色的长发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却又带着一丝疯狂的弧线。
她彻底地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也忘了那个正在身后用一种贪婪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可怕的女人。
她只想用这琴声来宣泄自己心中那积压了太久的所有的委屈与痛苦。
可就在乐曲即将要到达最高潮的那一刻。
“啪——!”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属断裂般的声响,突兀地在激昂的琴声中响了起来!
琴声戛然而止。
安然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怀里那把还在微微震颤的杜波特。
只见那根最粗的,也是音色最低沉的c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因为无法承受那过于激烈的拉奏,而“啪”的一声彻底地断了。
断掉的琴弦,像一条受了惊的银色的蛇在空中胡乱地弹跳着,最终狠狠地抽在了安然那只握着琴弓白皙纤细的手背上。
一道细长刺目的红痕瞬间就浮现了出来。
安然呆呆地看着那根断掉的琴弦,又看了看自己手背上那道正在迅速红肿起来的伤痕,脑子里一片空白。
断了。
琴弦竟然断了。
这可是斯特拉迪瓦里。
是那把无论经历过多少岁月洗礼,都依旧能发出最完美声音的传奇的杜波特。
它的琴弦怎么可能会断?
就在她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与困惑中,无法回神的时候。
一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的、冰冷的声音,突然从她的身后响了起来。
“手。”
安然缓缓地转过头,对上了司徒瑶那双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面前幽深的凤眼。
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欣赏与玩味。
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后怕。
“把手给姐姐看看。”
安然看着她。
她忘了自己正在进行一场表演,也忘了自己应该要有的反应。
她只是像一个做错了事,正在等待着老师惩罚的小孩一样,呆呆地将自己那只还握着琴弓的、手背上带着一道清晰红痕的小手,递到了司徒瑶的面前。
司徒瑶没有说话。
她只是缓缓地蹲了下来,然后伸出那双曾经对自己做出了无数次残忍的举动、此刻却又带着一丝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安然那只受伤的小手。
她的指腹轻轻地在那道红肿的伤痕上来回地抚摸着。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独一无二的稀世珍宝。
“……疼不疼?”许久,她才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安然看着她那双充满了自责与心疼的眼睛。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其实很疼。
可她却说不出口。
因为她怕。
怕自己一旦说出了那个“疼”字,这个女人就会再一次用她那套独有的、病态的逻辑,来为自己的“关心”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怎么会不疼呢?”司徒瑶看着她那副又倔强又可怜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松开安然的手,然后站起身,从琴房角落里那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储物柜里拿出了一个银色的、看起来很专业的金属医药箱。
她将医药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支看起来就很昂贵的药膏和一卷干净的绷带。
然后她又一次蹲在了安然的面前。
她没有再问。
只是拉过安然那只受伤的小手,然后用棉签蘸了一点凉凉的药膏,轻柔地涂抹在了那道红肿的伤痕上。
“好了。”涂完药膏,她又用那雪白的绷带在安然的手背上仔仔细细地缠了两圈,然后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今天不许再碰琴了。”她看着安然,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温柔,“……手会留疤。”
安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那只被包扎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小手。
“那…那这把琴…”她看着那把断了弦的杜波特,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我会处理。”司徒瑶站起身,将那把对她来说价值远超一个小型上市公司的传奇名琴,随意地靠在了墙角。
仿佛那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普通的家具。
“我已经联系了欧洲最好的提琴制作大师。”她看着安然,淡淡地说道,“……他明天会坐最早的航班飞过来。”
“以后这把琴的所有维修和保养,”她顿了顿,那双漂亮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安然看不懂的暗光,“……都由他,全权负责。”
“而你,”她看着安然,一字一句地宣判道,“……只需要乖乖地,”
“为我一个人拉琴,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