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裹挟着黄土漫过八百里秦川，枯叶在汉云纹铜车辇的轮轴下发出细碎的呻吟。当车辇碾过灞桥青石板时，刘贺攥着车轼的指节骤然发白，玄色袖袍下青筋隐现。远处，长安城的夯土城墙刺破铅灰色云层，角楼飞檐上的铜铃在风中发出幽咽般的声响，恍若先皇的召唤穿透时空而来。城堞间飘荡的素白幡旗，如无数垂泪的魂灵在寒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汉室的哀戚。
“昌邑王殿下，” 龚遂哈出的白雾在车帘外凝成霜花，玄色朝服上凝结的冰晶簌簌坠落，“《周礼》有载，奔丧者见国都当临哭，以彰哀戚之情。” 车驾里传来玉珩相击的脆响，刘贺歪倚着熊皮软垫，丹蔻染就的指尖慢条斯理摩挲着鎏金错银的酒樽。樽身上蟠螭纹吞吐的云气，映得他眼底闪过一丝狡黠：“本王喉间肿痛难当，岂能哭嚎？” 刻意抬高的尾音里，带着少年藩王特有的骄纵，却掩不住语气里对繁文缛节的不耐。车窗外，随行的羽林卫整齐的脚步声与寒风呼啸交织，更衬得车中对话充满剑拔弩张的意味。
车队碾过朱雀大街时，檐角悬着的招魂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在诉说着皇家的悲戚。道旁百姓皆跪伏在地，却仍有好奇的孩童偷眼打量这支神秘的车队。龚遂突然踉跄着扑到车驾前，官帽歪斜，额角磕在石板路上渗出鲜血，在雪地上晕开一朵刺目的红梅：“国丧当前，礼法为天！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重！” 刘贺盯着老臣皲裂的唇角，突然想起三日前在昌邑王府，自己举着酒爵醉眼朦胧时，也是这双手稳稳扶住了险些倾倒的青铜灯台。记忆中的温度与眼前老臣恳切的眼神交织，他烦躁地扯松深衣系带，喉头滚动挤出几声呜咽，泪水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倒像是被风沙迷了眼。街边店铺紧闭，唯有零星传来的更鼓声，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未央宫的朱漆宫门如同巨兽的獠牙在暮色中浮现，门钉上斑驳的血迹似在诉说着宫廷的腥风血雨。刘贺踩着冰凉的丹陛拾级而上，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跳上。檐角垂落的冰棱折射着惨白月光，恍惚间化作霍光手中寒光凛冽的节钺。这个掌控着大汉兵权的辅政大臣，此刻正立在门阙下凝视着自己，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刘贺突然想起龚遂昨夜的密语：“霍光择立殿下，不过是求傀儡天子。”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在素麻孝衣上洇出深色痕迹，他却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准备迎接这场权力的博弈。宫墙内传来的更漏声，在寂静中一下下敲击着他紧张的神经。
当梓宫的檀香混着艾草烟熏扑面而来时，刘贺双膝重重砸在蒲团上，震得地砖上的霜花簌簌飞起。他弓着脊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咸腥的血珠渗进素麻孝衣，在惨白的布料上绽开暗红的花。“陛下 ——” 撕心裂肺的悲号惊飞了檐下寒鸦，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苍白的脸颊，连鬓角的碎发都被泪水浸湿。霍光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颤动，身旁几位老臣已掏出素帕拭泪。谁也没有看见，刘贺低垂的眸子里，倒映着丹墀上蟠龙吐珠的纹样，正随着他剧烈起伏的肩膀，扭曲成权力的漩涡。而在他余光所及之处，霍光身后那柄象征着生杀大权的金错刀，正泛着幽幽冷光，仿佛在无声地警告着这场权力游戏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