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寅时刚过。
帝都承天门外,肃杀之气已驱散了年节的最后一丝慵懒。
朱漆宫门在沉重的嘎吱声中缓缓洞开,文武百官按品秩鱼贯而入,玄色、绯色、青色的官袍在黎明前的幽暗中汇成沉默的河流,踏过覆着薄霜的汉白玉御道,涌向那帝国权力中枢的象征——紫宸殿。
殿内,蟠螭宫灯彻夜未熄,将金砖墁地映照得光可鉴人。
长明灯烛火摇曳,檀香混合着地龙烘出的暖意,氤氲出庄重而压抑的氛围。
昭明帝高踞龙椅,冕旒垂珠,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略显深陷的眼窝,比年前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声落,大朝会启。
一如往昔,各部依序奏报。
户部言及年节赈济开支,工部奏报运河某段凌汛防备,礼部呈上春闱筹备事宜…皆是按部就班,波澜不惊。
殿内气氛沉闷,不少官员眼观鼻鼻观心,心思似乎还停留在年节的余韵之中。
就在殿前太监高唱“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的尾音将落未落之际——
“臣!兵部尚书李崇义,有本启奏!”
一个洪亮中带着沉痛的声音陡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闷。
众人目光聚焦。
只见兵部尚书李崇义出班,手捧象牙笏板,脸色凝重。
“启奏陛下!今晨收到河北道八百里加急军报!年前腊月下旬至岁除期间,匈奴左贤王部数支百人轻骑,绕过边防重镇,自阴山缺口突入我河北道境内!”
“其流窜于定州、易州、涿州交界之偏僻村落,大肆烧杀抢掠!据报,已有七个村庄遭屠戮焚毁,百姓死伤逾三百,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
“更有……更有两座边关城池遭袭,虽未破城,然城外村镇损失惨重!粮秣牲畜被劫掠一空!此乃匈奴岁末挑衅,坏我边民祥和!请陛下圣裁!”
“什么?!”
“匈奴又来了?”
“年前?正是天寒地冻之时……”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议论。
河北道虽非直面匈奴王庭的最前线,但遭此劫掠,且是在年节之时,无疑是对大夏国威的严重挑衅!更透着一股刻意的羞辱!
昭明帝的身体在龙椅上微微前倾,冕旒珠帘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沉默片刻,声音听不出喜怒:“伤亡几何?边军何在?可曾追击?”
李崇义躬身:“回陛下!伤亡多为手无寸铁之村民。边军事发突然,且贼寇皆是精悍轻骑,来去如风,待驻军闻讯赶至,贼寇已携掠获遁入阴山,踪迹难寻。定州卫指挥使已加派游骑巡哨,并上疏请罪,自请处分!”
“哼!” 一声冷哼从武将班列中传出,带着浓浓的不满,却无人出言。
接下来便是文臣武将们“义愤填膺”的讨论。
有人痛斥匈奴残暴,要求增兵;
有人指责边军懈怠,请严惩渎职将领;
有人则大谈“怀柔远人”、“以德化怨”的老调。
唾沫横飞,引经据典,却始终围绕在“加强防御工事”、“申饬边将”、“抚恤灾民”这些不痛不痒的层面,对于如何主动出击、根除边患,避而不谈。
整个朝议如同隔靴搔痒,最终只得出个“着兵部会同河北道总督,妥善处置,加强边备,抚恤灾民”的模糊结论。
这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置,与其说是商讨对策,不如说更像是一场刻意搅乱皇帝心神的表演。
昭明帝高坐龙椅,冕旒下的眼神愈发幽深冰冷,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龙首扶手。
就在这匈奴袭扰的喧嚣余波尚未平息、殿内气氛依旧凝重之际——
“臣!吏部侍郎孙继宗,有本启奏!”
一个清瘦的身影手持笏板,稳步出班。
正是吏部侍郎孙继宗,他面色端方,语气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务。
众人的目光再次被吸引。
柳相垂手立于文官之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
只有站在他侧后方的吏部尚书赵文博,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心领神会的微光。
孙继宗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殿宇之中:
“启奏陛下!年前,吏部奉旨核查天下州县官员缺额、代署事宜,业已梳理完毕,各地空缺皆已按律补充,署理官员亦多已转正。然……”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唯有一处,颇为棘手,亦不合朝廷规制!”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龙椅方向:
“河东道,青云府下,清河县!”
这个名字一出,端坐的昭明帝几不可察地抬了抬眼皮。
“此县原县令李崇山,年前不幸殁于山匪之手。”孙继宗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按律,该由府衙推官或邻县干员暂代,待吏部铨选新任。”
“然,当地府衙却推举一无功名、无官身、年仅十九之地主之子周平安,代掌县务!此先例一开,置朝廷科举取士之制于何地?置《大夏官制通典》于何地?长此以往,地方效仿,岂不纲纪崩坏,国将不国?”
他越说越激昂,笏板都微微颤抖,仿佛在痛心疾首于一个巨大的原则性错误:
“臣查,那周平安,虽略有薄名于地方,然终归是一白身!未进学,无秀才功名,更遑论举人、进士!此等人物,岂可牧民一方?”
“此非儿戏,乃动摇国本之隐患!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撤换此代县令,由吏部速选有功名、通吏治之干员赴任!以正视听,以安地方!”
“哗——”
殿内再次响起一片低低的哗然!
这次的声音更为复杂,有惊讶,有不解,更多的是一种看戏般的玩味。
谁不知道那周平安是献“燎原”酒得了圣心的?吏部侍郎这是……在捅马蜂窝?
“孙侍郎此言差矣!”
不等皇帝开口,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是都察院一位素以耿直闻名的老御史。
“周平安虽无功名,然其代掌清河县以来,剿匪安民,兴利除弊,商税新法更使地方复苏,万民称颂!此乃实打实的政绩!岂能以出身论英雄?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王御史此言谬矣!” 立刻有吏部官员出列反驳,“功是功,过是过!无有功名而署理县务,此乃僭越祖制!”
“今日可因小利而破例,明日他人便可效仿!国之根本,在于纲纪!纲纪一乱,祸乱不远!”
“周平安确有才干,然规矩不可废!可先撤其职,待其考取功名,再行任用,岂不两全?”
“荒缪!地方治理岂同儿戏?撤换能吏,换上一个只知死读书的腐儒,地方动荡,谁人负责?”
“……”
文官集团迅速分成两派,围绕着“祖制”与“实绩”、“出身”与“才干”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引经据典,场面一时混乱。
武将们则大多冷眼旁观,甚至有人面露不耐。
柳相依旧沉默,仿佛置身事外,唯有那低垂的眼帘下,寒光微闪。
龙椅之上,昭明帝静静地看着下方这场因一个七品县令而起的激烈争吵。
冕旒珠帘遮挡了他大半神情,只有那紧抿的唇角,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峭。
就在争吵声浪渐高,几近失控之际——
“够了。”
一个不高,却带着无上威严和一丝疲惫的声音,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整个紫宸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龙椅。
昭明帝缓缓抬起手,止住了纷争。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投向了遥远的河东。
“周平安……”
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朕记得他。献酒有功,治理地方,也算有些章法。”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
“孙侍郎所虑,不无道理。无功名而牧民,确非长久之计。”
此言一出,吏部官员面露喜色,柳相低垂的眼帘下,精光一闪。
“然,” 昭明帝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独断乾坤之力,“王御史之言,亦有可取。非常之时,当惜其才。”
他目光扫过下方屏息凝神的群臣,最终落在孙继宗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撤换之事,暂缓。今年,乃三年一度秋闱大比之年。”
“传朕口谕:着河东道学政,特准庆云县代县令周平安,以白身,参加今岁本省秋闱!若能考中贡士,则其代县令之职,转为实授!若不能……”
昭明帝的声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冰冷的余韵:
“则按律,由吏部另选贤能。”
“要求不高不低,贡士即可。此事,就此作罢,无需再议!”
“轰!”
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殿内群臣皆被皇帝这出人意料的决断震住!
不高不低?贡士?!
秋闱乡试,考中者方为举人。
而贡士,乃是通过会试、有资格参加殿试的精英!一省之地,三年所出贡士不过百余人!
让一个毫无功名、从未进学的地主之子,直接去考贡士?
这要求……简直是苛刻!看似给了机会,实则近乎断绝了周平安转正之路!
柳相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被愚弄的怒火!
他万没想到,皇帝竟会用这种方式回护!
以科举为名,行拖延之实!还定下如此高的门槛!
这周平安究竟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
孙继宗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触及皇帝那透过冕旒射来的、冰冷如实质的目光,所有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他颓然躬身:“臣……遵旨。”
“退朝!”
内侍总管赵德全尖利的声音响起。
昭明帝拂袖起身,不再看任何人,在宫人簇拥下转入后殿。那背影,在辉煌的宫灯下,显得格外孤寂而疲惫。
群臣面面相觑,心思各异,在压抑的气氛中缓缓退出紫宸殿。
柳相走在最前,步伐看似沉稳,袖中的双手却已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望着宫门外灰蒙蒙的天空,眼中寒光如毒蛇般吞吐。
‘周平安……秋闱?贡士?’ 他心中冷笑,杀意如冰,‘你以为你还有机会走进考场吗?’ 皇帝的独断,非但未能平息他的杀心,反而如同浇在烈火上的热油,让那毁灭的欲望更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