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清冷的晨光刚刺破天边鱼肚白,清河县城墙根下、四座城门洞前、十字街口、坊市告示墙边,早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里凝成大片白雾,嗡嗡的议论声像无数只越冬的蜜蜂在躁动。
“铛!铛!铛!”
铜锣声如惊蛰的第一声春雷,骤然在县衙八字墙前炸响!
负责张贴告示的衙役李二,挺直了腰板,将一张墨迹淋漓、盖着鲜红县印的大纸,“哗啦”一声拍在冰冷的告示墙上。
“县尊大人新令!关乎各家各户生计的大事!都听真了!”
李二扯开嗓子,声音因激动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
人群瞬间死寂,无数道目光灼灼地钉在那张告示上,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巨大的、冒着热气的肉骨头。
“告清河县父老书……”有人念出了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开,“为固城防、利民生、兴商贸,县衙决意出资、出料,于本县境内兴修道路,修缮城墙,并择址建造官用仓房、驿站、义舍等诸项工程……”
念告示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
人群的呼吸也跟着一滞。
“为集民力,共襄盛举,特行‘分段包工’之法!凡本县乡绅、商户、匠作行会、乃至有经验之农户,皆可至县衙工房报名投标!”
“县衙将依路段、工项划分标段,以‘成本’为底,中标者完成工程验收后,县衙除付清成本外,另予成本三成之纯利!”
“三成纯利?!”
一个穿着半旧绸褂、显然是某个小铺子掌柜的中年人失声叫了出来,眼珠子瞪得溜圆。
“哗——!”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成本之外再给三成?!老天爷,这……这县尊大人莫不是散财童子转世?”
“何止!快看后面!告示上还说,若工程质量经县衙评定为‘优异’,再额外奖励成本一成!一共四成啊!”
“四成!四成!”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石匠,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指着告示,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干了一辈子泥瓦匠,给人修屋盖房,能挣个辛苦钱就不错了,哪里见过主家倒贴钱给工匠发奖的?!周青天!周青天呐!”
狂喜像野火一样燎过人群。
那些家里有壮劳力、或者本身就是匠户、或者只是有点门路能拉扯起一支小队伍的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仿佛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条铺满铜钱的金光大道!
“还等什么?回家!赶紧回家!”
一个精瘦汉子猛地一拍大腿,拨开人群就往外挤,“叫上你二舅,喊上你三叔!再去邻村把张瓦匠请来!咱们凑凑人手,这活计必须抢一个标段!”
“对对对!快走!”
人群如梦初醒,轰然四散。
方才还水泄不通的告示墙前,转眼只剩下一些腿脚不便的老者和懵懂的孩童。
他们看着那些狂奔而去的背影,脸上也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县尊大人修路筑城,这路,他们以后也要走,这城,保护的就是他们的家!
青天大人,心里装着所有清河人!
几乎就在告示贴出的同一时刻,县衙那两扇平日里显得有些冷清的朱漆大门,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
“让让!让让!借过!钱记商行钱掌柜到——!”
钱府管家洪亮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
他身后,钱万贯一身簇新的宝蓝色锦缎皮袍,红光满面,在几个健壮伙计的开路下,龙行虎步而来。
他那双精明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赤裸裸的、对庞大利润的渴望,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那位少年县令更深沉的敬畏。
这“分段包工”,分明是又一座金山!而且是县衙主动送上门、请他开采的金山!
他钱万贯,岂能落于人后?
“赵大劣赵里正到!”
一个穿着厚实棉袄、眼神闪烁的矮胖男人也挤到了前面,正是城西几个村子的里正赵大劣。
他身后跟着几个本村的“能人”,脸上混杂着激动和忐忑。
这告示,对他们这些在乡里有些势力、能组织人手的人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绸缎庄王掌柜到!”
“木匠行刘把头到!”
“城东李员外到!”
“……”
报名的声音此起彼伏。
穿着体面的乡绅富户、带着工具的匠人头领、甚至一些穿着短打、眼神热切的普通汉子,都像潮水一样涌向县衙大门。
往日里代表着威严甚至几分阴森的破县衙,此刻竟成了整个清河县最炙手可热、充满生机的闹市!
县衙大门内侧,临时用几张条案拼凑起的“工房报名处”前,早已人满为患。
“姓名?住址?欲投标何种工程?有无经验?能组织多少人手?速速报来!”
负责登记的是一位临时抽调来的年轻吏员,声音嘶哑,额头冒汗,手中的毛笔在厚厚的名册上飞快地舞动。
他身边还坐着两个老吏,负责核对身份、出具临时号牌(一块刻着编号的小木牌)。
“小人张老五,家住城南柳树沟,泥瓦匠,干了三十年!想投城内石板路铺设!能拉二十个熟手!……”一个黑脸汉子急吼吼地报着。
“下一个!快点!后面等着呢!”
“俺叫孙二牛,俺们村有十几个后生力气大,想投城外官道平整那段!俺们不要三成利,能吃饱饭给县尊大人干活就成!”
一个憨厚的庄稼汉大声道,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胡闹!告示写得明明白白,该拿的利钱,县尊大人一文都不会少你们的!”
登记的吏员板着脸训斥,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
民心可用!这感觉,让这个在县衙底层蹉跎多年的小吏,胸中也涌起一股久违的热流。
角落里,穿着不起眼灰布棉袍的墨离静静站着,目光扫过眼前这沸腾如煮粥的景象。
她身边站着身材魁梧、如铁塔般的荆烈,还有几个同样穿着朴素、眼神却异常精悍的年轻汉子,正是混入“莫姓”流民落籍的墨家子弟莫石、莫光等人。
他们脸上带着新奇,更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巨子说得对,这位周县令,行事果然天马行空,却又总能搅动风云!
“莫石,”墨离声音清冷,只嘴唇微动,“城墙西北角那段,内嵌‘夹壁’结构的,看到了吗?”
莫石立刻凝神看向墙上张贴的巨大县城地图,目光精准地锁定西北角一个被朱砂圈出的区域,用力点头:“看到了,巨……莫离姑娘!”
“那段城墙,根基尚可,但墙体酥脆,需彻底拆换内芯,外层包砖。寻常匠人,做不好这‘夹壁’的勾连和受力。”
墨离声音平淡,带着实质的权威,“你带莫光、莫矩他们,以‘莫氏营造行’的名义,去把这段标投下来。”
莫石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明白了墨离的深意:既是光明正大地参与建设,为墨家积累名声和财富,更是要利用墨家的机关营造之术,为这座看似普通的城墙,埋下第一道不为人知的防御伏笔!
“是!属下明白!”
他抱拳低应,带着几个同样心领神会的墨家子弟,迅速挤进了报名的人潮。
“荆烈,”墨离的目光转向身边沉默的疤脸汉子,“城外通往青石峪矿场的那段山路,最险要的鹰愁涧,你去。”
荆烈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鹰愁涧,地形险要,易守难攻。
巨子让他去,绝不只是修路那么简单。
这条路,将是未来连接清河核心工坊与矿场的命脉,必须牢牢掌握在自己人手中,更要修得足够坚固,甚至能成为一道天然的关隘!
就在这时,报名处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喧哗,其中夹杂着惊呼和不忿的质疑。
“什么?那段最繁华的十字街口石板路,要先交押金才能看图纸?凭什么啊!”
一个穿着体面、像是某个商行管事模样的人提高了嗓门,满脸不服。
负责此段招标的正是被周平安临时抓壮丁、负责整个工程统筹的李捕头。
他此刻站在条案后,腰板挺得笔直,脸上再无往日的油滑与市侩,只有一股沉凝的公事公办。
“肃静!”
李捕头猛地一拍桌子,腰间的铁尺哐当作响,现场顿时一静。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如刀:“凭什么?就凭这是县尊大人定的规矩!十字街口,人流如织,商铺林立,乃清河门面!”
“铺什么样的石板?如何铺设才能经久耐用、便于排水?地下暗沟如何预留?工期如何确保最短、影响最小?这些都有详细图纸和章程!”
他从案上拿起一叠厚厚的、绘着清晰线条和标注的图纸,这是周平安熬了几个通宵,结合现代道路工程学简化出来的,重重拍在桌上。
“想投这标段?可以!先交五十两银子押金,签保密契书,然后才能领图纸细看!”
“看完图纸,三日内提交你的详细施工方案!县衙会综合评定,择优而取!光想着抢活计、浑水摸鱼?门儿都没有!”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条理分明。
那刚才还叫嚣的商行管事,被噎得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旁边那些原本想靠关系或者人多势众抢标的人,也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冷静了不少。
五十两押金可不是小数,还要签保密契书、看图纸、写方案……
这完全不是他们想象中靠蛮力或者人情就能抢到的活计了!
“好!李捕头说得对!”
钱万贯洪亮的声音响起,他分开人群走上前,对着李捕头拱了拱手,然后转向众人,朗声道:
“修桥铺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尤其是这等要害之处,岂能儿戏?”
“周大人此法,正是要挑选真正有本事、有担当、能把这活计干漂亮的人!我钱万贯,第一个支持!”
他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五锭十两的雪花银,“啪”地一声放在条案上,“图纸拿来!这十字街口的标,我钱记营造行,投定了!”
钱万贯的表态,如同一颗定心丸,也像一面旗帜。
那些真正有实力、有野心的营造行、大商户,纷纷醒悟过来。
五十两银子算什么?只要拿下这标段,后续的利润何止百倍千倍?
更重要的是,这是向周县令展示实力、建立信任的绝佳机会!
“我赵氏营造行也投!”
“算我林家一份!”
“还有我!”
报名处再次沸腾起来,但这一次,少了盲目的哄抢,多了几分沉甸甸的竞争与算计。
每个人都在掂量自己的分量,思考着如何在那份神秘的图纸和苛刻的要求中,找到自己胜出的机会。
李捕头看着眼前秩序逐渐井然、却暗流汹涌的局面,悄悄抹了把额头的汗,心中对那位年纪轻轻的县尊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张告示,几条规定,就把这些心思各异的商贾匠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掏钱、出力、绞尽脑汁!
这手腕真是神了!
县衙后院,临时充作周平安办公和休息的厢房里,却是一片难得的安静。
周平安正伏在案前,对着一张巨大的县城及周边舆图凝神思索。
图上用朱砂和墨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规划的道路(主干道、支线)、城墙修缮点(重点标红)、计划修建的仓库位置、矿场、工坊区、甚至未来可能的居民扩展区……俨然一副宏大的城建蓝图。
墨离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外面快把县衙的屋顶掀翻了。”
墨离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平安头也没抬,用炭笔在舆图上青石峪矿场通往县城的位置画了一条加粗的红线:
“掀翻了才好。水浑了,鱼才会动。动静大了,藏在淤泥里的王八才会忍不住探头。”
他顿了顿,笔尖在鹰愁涧的位置重重一点,“这段路,是关键中的关键。荆烈去了?”
“去了。”墨离点头,“猎户三兄弟那边也传回消息,他们在鹰愁涧附近发现了一条隐秘的小溪源头,水量充沛,若能引下,不仅可解筑路取水之困,还能在涧口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周平安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好!告诉他们,不惜代价,探明溪流走向!筑路的同时,引水工程同步进行!图纸我今晚就画出来!”
他放下炭笔,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温热的“燎原”,一股辛辣暖流直冲肺腑,驱散了连日的疲惫。
他看着舆图上自己勾勒出的线条,眼神锐利如鹰隼。
“墨离,你看,”他指着舆图,“这路,这城,这些仓库工坊……它们现在只是图纸上的线。”
“但很快,它们就会变成石头、砖块、夯土……变成清河县真正的筋骨和血肉!”
“这筋骨要足够硬,硬到能扛住风雨,也能挡住明枪暗箭!”
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图纸上代表着城墙的粗线,语气轻松。
“柳家的账本,我们捂在手里,就是一把悬在他们头顶的刀。他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这些热火朝天的工程,既是我们的盾,也可能成为他们眼中最好的靶子。”
墨离的目光也落在舆图上,清亮的眸子映着炭笔的墨痕:
“所以,你要用这‘分段包工’,把清河县上下,所有能动的、想赚钱的人,都绑上你的战车?让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自发地维护这些工程?”
“不错!”周平安放下茶杯,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利益,才是最坚固的纽带。”
“当修这段路的人,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未来收益;当路边的商户,盼着路通财通;当城里的百姓,指着这城墙保家护院……”
“谁想动我的路,拆我的城,谁就是和整个清河县为敌!到那时,不用我动手,那些红了眼的商人、匠人、百姓,就会像护食的狼群一样,把伸过来的爪子撕得粉碎!”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鼎沸的人声、伙计的吆喝、匠人的争论、算盘的噼啪声……混合着冬日清冽的空气,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听,这就是力量。”
周平安深深吸了口气,眼中仿佛跳动着炽热的火焰,“用银子点起来的燎原之火!这火,会烧掉一切挡路的荆棘,也会把那些藏在暗处的鬼魅,烧得无所遁形!”
他动作平稳的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转身看向墨离:“荆烈和猎户们找到的矿料,尤其是那批品质上乘的石灰石和石膏,必须第一时间运进水泥窑!”
“水泥,是这一切的根基!城墙的筋骨,道路的脊梁,都指着它了!告诉他们,不惜工本,给我烧!咱们要在开春化冻之前,看到第一窑合格的‘清河泥’!以及清河砖”
“已经在路上了。”墨离的声音依旧平静,“猎户三兄弟熟悉山路,他们亲自押送,墨矩带了一队好手暗中护送,确保万无一失。”
周平安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舆图,手指在代表着未来“天雷”禁区的那个被重重圈起的、远离人烟的角落,轻轻敲了敲,若有所思。
“少爷!少爷!”
翠儿清脆的声音带着兴奋在门外响起,“铁牛大哥回来啦!扛了好大一根木头,说是给您看什么‘硬货’!”
周平安和墨离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了然。
周平安拉开房门,只见院中,铁牛那铁塔般的身躯矗立着,脚下放着一根足有两人合抱粗、颜色深褐发黑、木质纹理致密得如同铁铸般的巨大原木。
铁牛憨厚的脸上带着得意,蒲扇般的大手拍着木头:“少爷!您让俺找的‘铁桦木’!在鹰愁涧那边的老林子里找到的!”
“嘿……那树硬得真邪乎,斧子砍上去都冒火星子!俺放倒了这一棵,费了老鼻子劲才拖回来一段!”
周平安快步上前,指尖拂过那坚硬如铁的木质,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冰凉刺骨的寒意,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好!好一个铁桦木!铁牛,你立了大功了!”
他转头看向墨离,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墨离!有了此木,再加上荆烈那边正在试制的‘公输盘’(墨家秘传的强力扭力弹簧装置),我们构想中的‘千钧神臂弩’的弩身和核心扭力部件,材料问题就解决了大半!”
墨离也走上前,仔细审视着这传说中的神木,清冷而明亮的眸子里也闪过一丝异彩:
“此木坚韧远胜寻常硬木,且耐腐耐蛀,确是制作大型弩具的绝佳材料。”
“荆烈那边,我已传讯,让他将‘公输盘’的试制列为最优先级。”
“哈哈哈!天助我也!”周平安忍不住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冰冷的铁桦木,“修路筑城是盾!这‘千钧弩’,就是未来悬在敌人头顶最锋利的矛!盾要固若金汤,矛更要无坚不摧!”
他意气风发地挥手:“铁牛!把这宝贝给我抬到后面工坊的干燥房去!小心存放!翠儿,去告诉厨房,晚上加菜!给铁牛兄弟接风!”
“好嘞!”
铁牛和翠儿齐声应道,干劲十足。
墨离看着周平安在寒风中因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颊,又听着前院隐隐传来的、属于一个新兴“利益集团”的喧嚣,再望向院中那根象征未来战争利器的铁桦巨木,冰封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她微微侧首,仿佛在倾听风中传来的、整个清河县被“利益”和“希望”点燃的脉搏跳动,唇边极淡地吐出几个字,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冬眠的蛇,怕是也要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