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荃并未久候。
片刻之后,宅门大开,两列红衣仆从自院内鱼贯而出,粗略一数,不下百人,整齐地立于道路两侧。
紧接着,一名身着黑白太极纹长袍的中年人缓步而出,身后还跟着数十名同样装束的年轻人,皆为邹氏嫡脉子弟。
“这位,应当就是茅山来的苏真传了?”
那人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平和却不容轻慢:“老夫邹家长老,邹天度。”
“见过邹前辈。”苏荃回礼,姿态谦逊,“贸然登门,叨扰之处,还请海涵。”
“何出此言?”邹天度含笑摆手,“苏真传乃大真人高徒,光临寒舍,实乃我邹家之幸。
家主已在厅中设宴相候,请随我来。”
苏荃点头致意,不再多言,便随其后步入深宅。
此时的邹府,处处披红挂彩。
匾额下缀着硕大的红绸花,庭院间灯笼高悬,红光映照着青瓦白墙,微风拂过,光影摇曳,满目喜气洋洋。
“可是邹家近日有喜事?”苏荃边走边问。
“嗯……也算吧。”邹天度语气一顿,似有迟疑,终究还是答道,“是家主千金,即将完婚。”
婚嫁之事,本应欢欣。
可苏荃敏锐察觉,对方提及此事时,眉宇间隐隐透出一丝异样。
然而邹天度显然无意深谈,脚步不自觉加快,引着她径直向前厅而去。
前厅乃待客之所,此刻唯有一老者端坐主位,手边茶烟袅袅,神情安然。
那些随行的年轻子弟止步于门外,最终只有邹天度陪她入内。
“这位便是茅山苏真传苏荃姑娘?”老者抬眼微笑,语气温和,“不必拘礼,请坐。
你来得突然,准备仓促,饭菜还在备着,不如先陪我这把老骨头喝杯清茶,聊上几句。”
“多谢家主款待。”苏荃再度施礼,落座于客席。
她对邹家了解不多,但关键人物心中有数——眼前这位,正是邹家当代掌舵之人,邹天广,亦是家族第一强者,地仙境巅峰!
这是师尊紫霄亲口所言。
此人修为之深,远非此前所遇那头巨蜈所能比拟。
更何况邹家底蕴深厚,传承久远。
若邹天广与普渡慈航正面交锋,恐怕不出片刻,便可将其斩于阵前。
只是昔日普渡藏身皇城,在神宗庇护之下,借明朝龙脉之力苟延残喘,才令诸派地仙投鼠忌器,难以下手。
“紫霄大真人近来可安好?”邹天广忽然开口。
“承家主关心,师尊一切如常,门中也无大事发生。”苏荃答道。
邹天广颔首,眼中掠过一抹追思之色:“我初见你师尊,是在二百年前。
那时惠宗刚即位,朝廷欲立国师,天下震动。”
“明朝初建,国运鼎盛,佛道两家争夺不休,连带妖邪之流也都盯上了这个位置,暗潮汹涌,终酿成一场正邪大战。”
“原本这场纷争只限于玄门之内,不至于波及凡尘。
可后来邪道势弱,被逼至绝境,竟想掀翻遮羞布,将王朝拖入混乱,借此翻盘。”
“就在那时,你师父背着一柄玉色长剑下山。
一人一剑,横扫南北,诛杀群邪魁首,震慑八方。
胡、白、黄、柳、灰五大家族当场立誓,远遁关外,永不踏足中原,这才逃过灭门之劫。”
“国师之位,自此归于茅山。”
邹天广轻啜一口茶,缓缓吐息:“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大真人’三字,重若千钧。”
苏荃默然不语,内心却早已波澜起伏。
一人执剑,镇压天下道门,令五方妖族闻风丧胆,立誓永不出中原,何其威势滔天!
踏破炼虚之境,合于大道本源,当得起“大真人”三字尊称!
可事情自然不会如此简单。
毕竟这世间,并非只有一位大真人立足巅峰。
茅山若想独揽国师之位,必定暗中联络其余几大宗门,许以重利,甚至付出不小代价,才勉强坐稳此局。
谁知半路杀出个普渡慈航,竟将这块到嘴的肥肉生生夺去——也难怪自家师尊亲临凡尘,挥剑斩下那条巨蜈蚣的头颅。
诸葛卧龙所言非虚。
纵使它真借龙脉之力蜕变为真龙之躯,上界历代茅山祖师也不会容它苟活,终究难逃一死。
片刻沉默后,邹天广放下手中茶盏,苦笑一声:“可惜我资质平庸,哪怕昼夜苦修不辍,仍被困在地仙境多年,寸步难进。”
修丹之人,对自己前路多有感应。
这位邹家之主心里清楚得很:他的道途已然走到尽头,此生无望登临大真人之境。
这话让苏荃一时难以接续,只得宽慰道:“邹家主修为通玄,已属人间罕见,除却几位大真人外,红尘之中能胜过您的屈指可数。”
“再说邹氏传承绵延数千载,子孙繁盛,英才辈出。
或许再过几代,便能诞下一位具足天仙根骨的后人。”
“承您吉言。”邹天广轻笑回应,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
两人又闲谈几句,气氛稍缓。
坐在侧旁一直未语的邹天度终于开口:“苏真传远来邙山,不知有何要事?同为正统玄门,若有需我邹家相助之处,定不推诿。”
话既挑明,苏荃也不再绕弯子:“实话说,我是为救人而来。”
“救人?”邹天度眉峰微蹙,“邙山百余年来皆由我邹家镇守,未曾听说有哪路大妖作乱?”
苏荃目光扫过他,最终落在家主邹天广身上:“我有一位师兄,名唤四目,被困于鬼王山中。”
因果牵连甚深,不便明说,但用四目做借口,倒也合情合理。
鬼王山!
这三个字一出,屋内空气仿佛骤然凝滞。
良久,邹天度才低声问道:“敢问苏真传,那位四目师兄……修为如何?”
“外道修士。”苏荘认真答道。
“外道修士?”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神色愈发凝重。
主座上的邹天广轻轻摇头:“苏真传,恕老夫直言——放弃吧。
外道之身落入鬼王山,九死一生,几乎毫无生还可能。
你那位师兄……怕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总得亲眼看看。”苏荃将茶杯轻轻放回案上,“即便尸骨无存,也要带回茅山,入土为安。”
邹天广沉默许久,低声道:“你知道鬼王山是何等所在吗?”
“听闻一二,细节未详。”苏荃坦然应道。
就连紫霄师尊对此地也讳莫如深,未曾多言。
见状,邹天度起身走向门外,挥手遣退所有仆从,确保无人旁听。
而邹天广则缓缓启唇:“鬼王山不在阳间,亦不属阴司,而是自黄泉最深处裂出的一座邪岳。
山中藏匿无数游魂厉鬼、怨魄祟物,景象诡异非常,无人说得清其中究竟。
因古往今来,凡是踏入其中者,从未有人活着走出。”
“早年曾有三位地仙境高人结伴探山,结果两人殒命其中,仅剩一人侥幸逃出。
但他不仅遗忘了全部经历,神志尽毁,疯癫不堪,不过数日便魂飞魄散——便是当时的大真人亲自出手施救,也无力回天。”
“这些不过是鬼王山诸多惨事中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