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放下笔,抬头看了眼窗外。工牌的样本已经送出去五天,按理说第一批该发到人手了。她正要起身,书记兵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新报上来的名册。
“西岭工坊那边出了事。”书记兵低声说,“三位石匠,两个晕倒在采石场,抬去医棚了。木工组的老匠人一个人撑着,说人手不够,活儿没法往下走。”
艾琳皱眉:“不是安排了轮班?三成劳力都在城建线上。”
“是轮了,可技术活没人接。”书记兵把名册递过去,“登记在册的二十个学徒,只有五个愿意跟老匠人学手艺。其他人都去了文书房、传令队,说是‘体面些’。”
艾琳翻开名册,手指划过一栏栏名字。技术岗出勤率写着“67%”,红笔圈出来的数字刺眼。她合上册子,抓起外袍就往外走。
西岭脚下的临时工坊比她想象的还乱。石料堆在空地上,几根原木横着,没人动。几个年轻学徒坐在阴凉处喝水,见她来了才站起来行礼。艾琳没说话,径直走向木工区。
老匠人蹲在一块厚板前,手里握着凿子,正在刻一道榫口。他头发花白,袖口磨得发毛,指节粗大变形。艾琳走近时,他手抖了一下,凿子偏了半分。
“这活儿……以前一天能做三根梁。”老人抬头,声音沙哑,“现在一天一根都难。眼睛不行了,手也不听使唤。”
“为什么不收徒弟?”艾琳问。
“收了。”老人苦笑,“教了一年,人跑了八个。剩下的嫌我教得太慢,说‘反正有图纸,照着做就行’。”
艾琳环视四周。几个年轻学徒远远站着,没人上前帮忙。
“你们为什么不愿学?”她直接问。
一个穿灰布衫的年轻人开口:“学三年才能独立做活,抄一日账就能进文书房。工牌记的是出勤天数,不分工种。干一样的活,拿一样的粮,谁愿意吃这份苦?”
旁边有人附和:“听说下个月要招市集管事,识字就行。那才是正经差事。”
艾琳没反驳。她转身对书记兵说:“搬个炭盆来,就在工坊角落。再叫所有工匠和学徒,今晚都留下。”
天黑后,火光映在墙上。老匠人被请到中间,手里捧着一块未完成的檐雕。凤凰回首,羽翼初现,刀痕细密。
“这是祖上传的手艺。”老人说,“三十六刀成型,每一刀都有名目。第一刀叫‘开魂’,最后一刀叫‘点睛’。少一刀,就不活。”
艾琳拿起炭笔和纸:“你念,我记。”
老人一愣:“殿下?”
“你念。”她说,“我要知道这三十六刀是什么。”
老人慢慢开口。艾琳一笔一画写下每一个名称。刀法、角度、顺序,全都记下。写完最后一条,她抬头问:“如果这手艺断了,百年后还有人知道它吗?”
老人没说话,低头看着手中的雕件。火光跳了一下,他眼角有光闪动。
艾琳站起身:“从今天起,凡完整传承一门技艺者,其名载入《匠谱》,子孙免役一辈。”
人群安静下来。老匠人抬起头,眼里有光。
可没人立刻行动。
第二天清晨,艾琳带所有学徒登上刚立起的城门基台。脚下是夯土打实的地基,远处是正在清理的河道。
“你们以为自己在做什么?”她问。
没人回答。
“你们在修墙吗?”她继续说,“不。你们在修一百年后的事。等你们不在了,还会有人站在这里,看这些梁、这些雕、这些砖缝里的手艺。他们会说——这是合垣的人做的。”
她指向老匠人:“他教的不是凿子怎么用,是让一百年后的人知道,我们不是只会垒石头的野人。”
她顿了顿:“从今往后,重大建筑的关键部位,必须由师徒共同署名铭刻。每月评选‘优匠’,百姓投票,胜者可在市集拥有专属摊位。”
风刮过平台,吹起她的衣角。
七个人走出来,走到老匠人面前,跪下。
“师父,请收我为徒。”
老匠人双手发抖。他看向艾琳,又看向那些年轻的脸。他伸手扶起第一个弟子,从怀里摸出一把刻刀。刀柄磨损,但刃口发亮。
艾琳点头。书记兵上前,递上一张新纸。她提笔写下“匠艺名录”四个字,下面列出第一项:檐雕三十六刀法,传人:李守诚(师),张远、王平、赵九等七人(徒)。
老匠人接过刻刀,放在徒弟手中。年轻人双手捧住,低头。
“第一刀,开魂。”老人说,“你来。”
年轻人屏住呼吸,将刀尖抵在木面上。手腕用力,轻轻推进。一道细长的切口出现,整齐,稳定。
艾琳站在一旁,看着刀锋滑入木纹。她没说话,只是把《匠艺名录》往怀里塞了塞。
工坊恢复了声响。锤子敲打凿子,锯子拉过木料,石料被拖上坡道。几个原本观望的学徒也开始翻看图纸,悄悄靠近老匠人的工作台。
下午,建筑师送来新一批设计图。艾琳在工坊外的小桌前接过,翻开第一页。上面标注了多处融合建议:传统榫卯结构用于主殿,简化版用于民房;檐角雕刻保留核心纹样,减少重复工序。
“可以试。”她说,“先做模型。”
建筑师点头,正要走,艾琳叫住他。
“把图纸给老匠人也送一份。”她说,“让他带着徒弟一起看。”
建筑师应声离开。艾琳坐下,重新打开《匠艺名录》。她在第二页写下新的条目:石构承重技法,传人待定。
工坊里,老匠人正扶着徒弟的手,教他如何控制下刀的深度。炭火边,另一组学徒围在一起,对照图纸讨论梁架连接方式。
艾琳拿起笔,在“石构技法”后面画了个圈。她还没写完下一行字,远处传来脚步声。
一个满身石粉的年轻人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块小木模。
“殿下!我们试着做了简化榫头,能省一半工时,强度也没降。”
艾琳接过模型,翻看接口处。她抬头问:“谁设计的?”
年轻人指着工坊:“是陈二,他原来在文书房抄账,昨天刚转回来。”
艾琳站起身,朝工坊走去。老匠人正皱眉检查那个榫头,嘴里说着什么。几个徒弟围着他,有人在记录,有人在修改草图。
她站在门口,听见老人说:“这里角度不对,得改。”
年轻人点头,拿起笔重新画。
艾琳把模型放回桌上,抽出一张空白纸。她写下标题:工匠创新提案试行办法。
第一行字刚落笔,工坊里传来敲击声。叮——叮——叮——
是凿子在木头上试刻的声音。
她没抬头,继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