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国家中重归宁静，但这场风波却在靠山屯乃至更广的范围内漾开了涟漪。王胖子一行人灰溜溜离开后，屯子里议论了几天，大多是为秦建国和沈念秋感到庆幸，也感叹着“京城来的大专家”说话就是有分量。老支书趁热打铁，在屯里的大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那种“不看实际表现，专揪历史小辫子”的错误倾向，稳定了人心，也进一步巩固了秦建国在屯里的地位。
日子一天天滑入深冬，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将群山和田野覆盖得严严实实，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死亡峡谷的探测工作仍在持续，但因为天气恶劣和地质活动趋于平缓，专家组的野外作业减少，更多时间是在屯部腾出的几间屋子里分析数据、撰写报告。峡谷入口处的警戒线依然拉着，由民兵和驻军战士共同值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沈念秋的身体在王婶和女人们的照料下慢慢恢复，脸上渐渐有了血色。最让她开心的，是收到了父亲辗转寄来的一封长信。信是写给“念秋吾儿”的，笔迹虽略显颤抖，却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欣慰。沈柏年在信中详细讲述了李教授如何通过组织渠道找到他，如何为他奔走呼吁，以及上级部门如何迅速启动复查程序。虽然正式结论还未最终下达，但他和林婉芝的工作待遇已经初步恢复，生活条件大为改善，更重要的是，压在心口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精神上的桎梏得以解除。信末，沈柏年再三叮嘱女儿要保重身体，感谢女婿一家的照顾，并特别提到，等开春天暖路通，希望能来看看女儿和外孙。
这封信像一剂强心针，让沈念秋彻底放下了心底最后一丝隐忧，整个人的精气神都焕然一新。她开始有精力亲自给孩子缝制小衣服，甚至能在炕上靠着做些简单的针线活了。秦建国看着妻子脸上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明亮笑容，觉得这屋里比烧了旺旺的炭火还要暖。
小家伙长得飞快，几乎一天一个样。秦建国给他取了个小名叫“石头”，寓意像石头一样结实、耐摔打。小石头果然不负其名，能吃能睡，哭声嘹亮，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开始会追着人看，尤其喜欢盯着他爹那张轮廓分明的脸。秦建国每天巡逻、训练回来，不管多累，第一件事就是洗手洗脸，然后凑到炕边，用长满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儿子嫩乎乎的小脸，或者把他高高举起，听着儿子发出“咯咯”的笑声，只觉得所有的疲惫和外面的风雪都被这笑声驱散了。
临近年关，靠山屯的年味渐渐浓了起来。虽然物资依旧匮乏，但人们总想过个像样的年。家家户户开始扫尘，蒸豆包，做豆腐，条件好些的，会想办法弄点猪肉或者野味。屯里的猎户组织了几次集体狩猎，收获了几只狍子和野兔，每家都分到了一点，算是难得的荤腥。
秦建国作为民兵队长，年底的事情格外多。除了常规的巡逻，还要配合驻军维护屯子周边的安全，防止野兽或因年关可能出现的流窜人员。此外，老支书还把筹备民兵连“年夜饭”和春节联欢活动的任务交给了他。所谓联欢，无非是组织民兵和屯里的年轻人排练几个小节目，唱唱革命歌曲，说说三句半，图个热闹。
这天傍晚，秦建国从屯部开会出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他裹紧了棉大衣，正往家走，迎面碰上了专家组的老教授。
“建国同志，刚忙完？”李教授笑着打招呼，他穿着一件厚重的军大衣，围着围巾，脸上带着学者特有的温和。
“李教授，您怎么也这么晚？”秦建国连忙停下脚步，恭敬地问。
“整理些资料，忘了时间。”李教授摆摆手，随即关切地问，“念秋同志和孩子都好吧？”
“都好，劳您惦记。念秋能下地慢慢活动了，孩子也壮实。”秦建国感激地说，“上次的事，真不知该怎么谢您和李团长。”
“哎，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李教授神色严肃了些，“尊重事实，尊重人才，本是分内之事。说起来，我们专家组最近的研究，倒是和你岳父当年的工作有些关联。”
“哦？”秦建国来了兴趣。他对地质一窍不通，但涉及到岳父，便格外上心。
“我们初步判断，死亡峡谷的形成和历史上的火山活动有关，下面可能存在一个规模不小的地热系统。这次地震和异象，可能是这个系统近期能量活跃的表现。你岳父沈教授当年那篇关于东北火山岩的论文，对我们理解这一带的地质背景很有帮助。”李教授边走边说，语气中带着科研人员的兴奋，“如果能证实这里存在稳定的地热资源，无论是对于未来的能源开发，还是对理解这一带的地质构造，都有重大意义。”
秦建国似懂非懂，但捕捉到了“地热”、“能源”这样的词，隐约觉得这是件很重要的事。他想起老人们说过，峡谷深处即使在冬天也有些地方不积雪，甚至有温热的水汽冒出，以前只觉得是闹鬼的征兆，现在看来，或许真有科学道理。
“那……这峡谷，以后会不会还有危险？”秦建国更关心这个实际问题。
“目前监测到的能量释放已经趋于平稳，短期内发生大规模灾害的可能性不大。但地下的情况很复杂，还需要长期观测。”李教授沉吟道，“我们已经建议上级，在这里设立一个长期观测站。开春后，可能还会有更多的研究人员过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秦建国家门口。屋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在冰雪覆盖的窗棂上晕开一团暖意。
“李教授，要不进屋坐坐，喝口热水？”秦建国邀请道。
“不了不了，天晚了，不打扰念秋同志休息。”李教授笑道，“代我问她好。等过年有空，我再来看孩子。”
送别李教授，秦建国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奶香和食物热气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满身的寒气。沈念秋正坐在炕沿，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孩子哼着歌，王婶则在灶台边忙着热晚饭。锅里咕嘟着的是用分到的野兔肉和酸菜一起炖的汤，香气四溢。
“回来啦？”沈念秋抬起头，灯光下她的脸庞柔和而宁静，“刚才好像听到你和人说话？”
“是李教授，问了问你和孩子的情况。”秦建国脱掉大衣，搓着手在炭盆边烤火，“还说他们的研究，和爸当年的工作有关系，夸爸的论文帮了大忙呢。”
沈念秋眼中闪过光亮，嘴角弯起：“真的？爸爸知道了一定很高兴。”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轻声道，“石头，听见没？你外公可是了不起的科学家呢。”
小石头仿佛听懂了似的，挥舞了一下小拳头，发出“咿呀”的声音。
王婶端上饭菜，笑道：“咱们小石头就是有福气，连带着一家都沾福。眼看就要过年了，这可是咱们石头过的第一个年，得好好热闹热闹。”
是啊，要过年了。秦建国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屋里温暖的灯光，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这个年，注定与往年不同。
接下来的日子，秦建国更加忙碌。他带着民兵们清扫屯里的积雪，检查各家的防火安全，帮着劳力弱的人家准备过年的柴火。排练节目的事情也没落下，他找了屯里几个能说会唱的年轻人，挤时间在屯部的空房子里排练。高城也被拉来帮忙，他见识广，还能用借来的手风琴伴奏，让节目增色不少。
沈念秋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已经能在屋里慢慢走动，帮着王婶做一些简单的家务，比如包豆包、剪窗花。她的手很巧，剪出的“喜鹊登梅”、“年年有余”活灵活现，贴在擦得明亮的玻璃窗上，为简陋的土坯房增添了许多喜庆色彩。她还找出一块柔软的旧布，偷偷给秦建国做了一副新的棉手套，针脚细密，带着妻子默默的关爱。
小年那天，屯里按照习俗祭了灶王爷。虽然破四旧之后这些仪式简化了许多，但老人们还是会在灶台边摆上几块糖瓜，念叨几句“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属于年节的气息。
腊月二十八，秦建国和民兵们终于逮着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围猎，运气不错，打到了两头不小的野猪。这下，整个屯子都沸腾了。野猪按照户数和人头分了，每家都得到了一块不小的肉。秦建国作为组织者，分到的部位更好一些。他拿着还带着热气的野猪肉回家，沈念秋和王婶立刻筹划起来，这块肉可以一部分留着年夜饭吃，一部分腌起来，还能剁些馅料包饺子。
除夕这天终于到了。一大早，屯子里就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那是孩子们迫不及待地燃放着小鞭。家家户户房顶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显得比往日更浓、更久，空气中弥漫着炖肉的香味、油炸食物的香气和蒸馒头的甜香。
秦建国上午带着民兵完成了最后一次节前安全巡逻，重点检查了峡谷警戒线和屯子四周。下午，他便早早回了家。家里，沈念秋已经能下地帮着王婶准备年夜饭。小石头被打扮一新，穿上了用旧棉衣改的红色小袄，戴着一顶虎头帽，躺在炕上，黑亮的眼睛好奇地转来转去。
黄昏时分，丰盛的年夜饭准备好了。炕桌上摆满了碗碟：一大盆酸菜野猪肉炖粉条，一盘王婶拿手的熏兔肉，一碗金黄喷香的炒鸡蛋，一碟淋了香油的咸萝卜丝，还有热气腾腾的白面饺子。这在靠山屯，已经是极其丰盛的一餐了。
秦建国给每人倒了一小杯地瓜烧酒，连沈念秋也破例抿了一小口。他举起杯，看着妻子恢复红润的脸庞和儿子懵懂可爱的样子，心中感慨万千：“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念秋，让你受委屈了。现在好了，爸**事有了指望，你和孩子也都平平安安。这杯酒，敬你，敬孩子，也敬这新的一年，愿咱们家，愿咱们靠山屯，往后都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沈念秋眼中含泪，笑着点头，轻轻碰了碰杯。王婶也在一旁抹着眼角，连声说：“平安是福，平安是福！”
窗外，天色完全黑透，不知谁家率先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顿时在屯子里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冬夜的寂静，宣告着新年的到来。小石头被鞭炮声惊了一下，瘪瘪嘴想哭，秦建国赶紧把他抱起来，轻轻拍着：“不怕不怕，石头，过年了，放炮驱邪，保佑咱们石头健健康康长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年轻人的喧哗声。是排练节目的民兵和青年们来拜年了。高城拎着手风琴打头，后面跟着七八个年轻人，一进屋就带来了满室的欢声笑语。
“建国哥，念秋姐，过年好！”
“给小石头拜年啦！看我们带什么来了？”
年轻人纷纷送上祝福，有的拿着几个红纸包的水果糖，有的拿着自己做的木头小玩具，虽不贵重，却是一片心意。
热闹了一阵，大家簇拥着秦建国一家和王婶，一起去了屯部的大屋子。这里已经布置成了联欢的场地，墙上贴了红纸标语，桌子上摆着炒瓜子、花生和糖块。屯里的老老少少差不多都来了，屋里坐得满满当当，炉火烧得旺旺的，气氛热烈。
联欢会由老支书主持，简单讲了几句祝福和鼓励的话后，节目就开始了。有民兵合唱《打靶归来》，声音洪亮，气势十足；有姑娘们表演的舞蹈《北京的金山上》，虽然动作简单，但笑容灿烂；还有高城用手风琴独奏了一首《喀秋莎》，悠扬的琴声让大家听得入了迷。
秦建国也被推着上台，和几个民兵一起表演了排练好的三句半，内容是夸赞屯里的好人好事和军民鱼水情，虽然台词有些生硬，但憨厚朴实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沈念秋抱着孩子坐在下面看着，脸上一直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注意到，李教授和几位专家组的成员也在角落坐着，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节目，不时鼓掌。
节目的高潮，是高城和几个年轻人临时加演的一个小话剧，演的正是王胖子来捣乱被李教授和李团长义正辞严斥退的那一幕。扮演王胖子的民兵故意夸张了他的丑态，而扮演李教授的则模仿着他严肃而有力的语气。虽然表演稚嫩，但情节是大家亲身经历、深有感触的，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台下掌声、叫好声不断。坐在下面的李教授先是一愣，随即也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联欢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结束。散场时，已是深夜。雪不知何时又悄悄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在灯笼的光晕中飞舞，静谧而祥和。
秦建国抱着已经睡着的小石头，和沈念秋并肩往家走。脚下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念秋，冷不冷？”秦建国侧头问。
“不冷，心里暖和。”沈念秋轻声回答，伸手挽住了丈夫的胳膊。
“开春后，爸**事应该就能彻底解决了。李教授说，可能要在峡谷那边建观测站，到时候说不定还需要爸那样的专家来指导呢。”秦建国说着未来的打算。
“嗯。”沈念秋依偎着他，看着怀中儿子恬静的睡颜，又望望远处被夜色和雪幕笼罩的、不再那么令人恐惧的死亡峡谷方向，轻声道，“都会越来越好的。”
回到家，安顿好孩子，屋外守岁的鞭炮声还在零星地响着。秦建国和沈念秋坐在炕上，听着窗外风雪声和鞭炮声，守着这来之不易的安宁与团圆。旧的一年，在风霜雨雪和惊涛骇浪中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带着希望的萌芽和未知的挑战，正随着这场冬雪，悄然降临在这片坚韧的土地上，降临在这个刚刚经受住考验的小家庭中。
靠山屯的这个年，在经历了动荡与纷扰之后，终于在这温暖的守候与对未来的憧憬中，平稳而踏实地翻开了新的一页。而峡谷的秘密，以及它可能带来的更大影响，则如同埋藏在厚厚积雪下的种子，等待着春日来临的那一刻，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