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喧嚣与热闹,如同渐渐停歇的鞭炮声,融入了靠山屯厚重雪层的静谧之中。大年初一的清晨,天光未亮,秦建国家门口就传来了第一拨拜年乡亲的脚步声和问候声。这热闹从清早持续到午后,屋里始终弥漫着炒瓜子、花生的香气和融融的暖意。
沈念秋穿着那件改好的枣红色棉袄,精神头十足地倚在炕头,应对着前来道贺的婶子大娘。她面色红润,眉眼间昔日的郁气一扫而空,言谈举止恢复了过往的从容。王婶忙里忙外,脸上笑得像朵菊花,仿佛自家办喜事一般。秦建国则负责招呼男人们,递烟、闲聊,话题从年景收成到民兵训练,自然也绕不开死亡峡谷和即将建立的观测站。
“建国啊,那峡谷底下真藏着宝贝?”有老汉咂摸着旱烟袋,好奇地问。
“李教授说是地热,就是一种从地底下冒上来的热气,”秦建国尽量用大家能听懂的话解释,“要是能利用好,说不定以后冬天咱们屯里都能暖和点,甚至搞点新鲜蔬菜。”
“冬天种菜?那可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了!”众人啧啧称奇,脸上充满了向往。尽管并非人人都完全理解,但“京城大专家”的话和秦建国笃定的态度,让他们本能地选择了信任。偶有一两个老人,比如屯西头的孙老倔,私下里还会嘟囔两句“动不得山神地盘”的老话,但在这种集体乐观的氛围下,这点杂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更无人附和。老支书上午来拜年时,特意抱着小石头逗弄了一会儿,声音洪亮地说:“咱们靠山屯,往后就要靠科学,靠这地下的热气,过上好日子!谁要是还抱着老黄历不放,拖后腿,那就是跟全屯老少爷们过不去!”这话掷地有声,更是将所有人的心气拧成了一股绳。
下午,专家组在李教授的带领下来拜年,带来了几听罐头和一小包奶糖。李教授特意对沈念秋说:“念秋同志,你父亲当年的研究为我们提供了关键线索。等观测站建起来,很多数据分析工作,说不定还需要你这样有文化基础的年轻人帮忙。”沈念秋心中微动,她确实对父亲从事的事业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也更渴望能为此做点什么,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李教授,我一定努力学。”
热热闹闹的新年第一天过去,接下来的日子,靠山屯依旧沉浸在年节的余韵里,但一种新的期待已经在冰雪下悄然萌动。秦建国除了日常巡逻,开始更多地往屯部跑,与老支书、李教授以及县里派来的干部商议观测站建设的前期准备。建筑材料陆续运抵,堆放在打谷场上,由民兵日夜看守。
沈念秋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已经能利索地操持家务,照顾孩子。闲暇时,她便捧着李教授借给她的地质学入门书籍和父亲论文的复印稿认真阅读。那些曾经陌生的图表和术语,在她耐心的钻研下,渐渐显露出内在的逻辑和魅力。有时秦建国深夜归来,还能看到她在灯下蹙眉思索,或是在笔记本上认真记录。他从不打扰,只是默默地将炭火烧得更旺,为她披上一件厚衣。夫妻之间,无需过多言语,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已心意相通。
小石头一天一个样,越发白胖可爱,那双酷似秦建国的黑亮大眼睛,总是骨碌碌地转着,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他尤其喜欢被父亲那双有力的大手高高举起,每次都能发出清脆欢快的笑声,这笑声是驱散秦建国所有疲惫的最佳良药。
正月十五元宵节,靠山屯按照习俗吃了自制的粘豆包当“元宵”,算是给年节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天气依旧寒冷,但阳光明显有了力量,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屋檐下的冰棱也开始滴滴答答地化水,预示着春天不远了。
观测站的建设正式提上日程。地址选在死亡峡谷入口外一片相对平坦、地质稳定的空地。开工那天,老支书召集了全屯的劳力,进行了简短的动员。“乡亲们!”老支书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声音洪亮,“这观测站,是京城专家们要建的,是为了搞清楚咱这山里的宝贝,是为了咱们靠山屯往后的好日子!建好了它,咱们屯可能就不再是这山旮旯里的穷地方了!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底下是雷鸣般的响应。靠山屯的民心,在这一刻显得无比齐整和坚定。
秦建国带着民兵队负责维持秩序和协调调度。青壮劳力们在他的指挥下,清理场地,挖掘地基,搬运石料和木材,干得热火朝天。李教授和专家组成员则穿梭在工地上,进行技术指导。沈念秋也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石头,远远地看过几次,工地上那蓬勃的朝气让她心潮澎湃。
然而,工程建设并非一帆风顺。几天后,在挖掘观测站核心区域的基础坑时,遇到了坚硬的岩层,工镐刨下去只能留下白点,进度一下子慢了下来。负责施工的县里工程队有些犯难。
“李教授,这岩层太硬,靠人工恐怕不行,得用炸药。”工程队长皱着眉头说。
“爆破?”李教授沉吟着,看了看不远处黝黑的峡谷口,“这里地质结构特殊,贸然爆破会不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就在众人犹豫之际,一直跟在秦建国身边熟悉情况的沈念秋,在仔细查看了那岩层的结构和颜色后,结合自己近期所学的知识以及父亲论文中关于本地火山岩特性的描述,鼓起勇气对李教授说:“李教授,您看这岩层的走向和结晶度,像不像我爸论文里提到的那种新生代玄武岩?这种岩石虽然坚硬,但节理发育比较明显,如果找到合适的节理面,用小剂量的定向爆破,或许能事半功倍,而且稳定性较高。”
李教授闻言,蹲下身仔细查看,又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和罗盘勘测了一番,眼中露出惊喜之色:“念秋同志,你说得很有道理!这观察很细致!确实符合那种特征。”他立刻与工程队长重新制定了爆破方案,选择了几个关键的节理点,精确计算了炸药用量。
爆破那天,警戒范围拉得更大,所有人员撤离到安全区域。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烟尘腾起,待尘埃落定,众人上前查看,只见那坚硬的岩层果然沿着预定的节理面整齐地裂开,露出了下面更适合施工的土层,而周围岩体并未受到明显扰动。
“成功了!”工地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工程队长用力拍了拍秦建国的肩膀:“建国,你这媳妇儿,了不起啊!有文化就是不一样!”秦建国看着不远处因为激动而脸颊微红的妻子,心中充满了自豪。李教授更是对沈念秋刮目相看,当场表示,等观测站建成,一定要邀请她参与一些辅助性的数据记录和分析工作。
这个小插曲,不仅解决了工程难题,更让沈念秋在屯里的威望无形中提升了许多。连最初有些疑虑的孙老倔,在听说“建国媳妇用她爹留下的学问帮了大忙”后,也吧嗒着烟袋不再吭声了。靠山屯的百姓,最信服的就是实实在在的本事。
观测站的地基工程得以顺利进行。秦建国更加忙碌,他不仅要协调工地事务,安排民兵值守,还要带着几个人,按照专家组的图纸,开始铺设从峡谷内有地热异常显示的区域通往观测站的简易管道沟槽,为后续引入地热样品做准备。这项工作需要细心和耐力,常常要在冻土上一点点开凿。
天气在一天天转暖,向阳坡的积雪化尽,露出了底下冒头的嫩绿草芽。死亡峡谷入口处,那片曾经令人望而生畏的土地,如今成了一个充满生机的大工地。机器的轰鸣(偶尔有小型的柴油发电机)、人们的号子声、民兵训练的口令声,交织成一曲改造自然、追求新生活的交响乐。
一天傍晚,秦建国拖着疲惫却满足的身子回家,发现沈念秋不仅做好了晚饭,桌上还放着一封新收到的信。是父亲沈柏年写来的。信中说,他们的政策落实问题已经得到彻底解决,组织上正式恢复了他们的名誉和原职,并且,考虑到死亡峡谷勘探项目的重要性以及沈念秋目前的表现,有关方面正在考虑,待观测站正式运行后,特聘沈柏年作为远程顾问,甚至可能在适当时候,安排他前来进行短期学术交流。
“爸说……他可能能来看我们,还有石头。”沈念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
秦建国握住了她的手,坚实而温暖:“好事连连,咱们家,咱们屯,真是要走运了。”
夜里,秦建国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已然变小的风声和身边妻儿均匀的呼吸声,久久没有入睡。他看着窗外依稀可见的、轮廓日渐清晰的观测站雏形,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过去的磨难已然过去,曾经的禁忌之地正在转化为希望的田野。他知道,前路或许还会有挑战,但只要靠山屯人心齐,只要他和念秋携手并肩,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靠山屯的春天,正伴随着死亡峡谷的新生,踏着坚实而充满希望的步伐,悄然来临。而那深藏于地下的热流,也仿佛在回应着地面的期盼,默默积蓄着力量,等待着一朝喷薄,照亮这片土地崭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