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流言蜚语,如同初春潮湿的苔藓在角落里疯狂滋生,渗透进被铁桶般看守的镇北王府。
而在王府深处,那片专为世女开辟、如今却弥漫着无形枷锁的演武场旁,一株老梨树正开得恣意妄为。
繁花满枝,簇簇堆雪,风吹过时,花瓣便扑簌簌落下,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仿佛天地间独独遗忘了此处的压抑与污浊,兀自清净。
林星野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背脊挺直,却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即将从内部崩出裂纹的石像。
她没有披甲,反而穿着一身平素极少穿的毫无纹饰的雪白常服。她也没有练剑,而是拿出一把素雅的古琴,沉默了许久,却只拨动了一声低沉的琴音。
“铮——”
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皮肤下的血液流淌得迟缓而黏稠,带着“梦浮生”残留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感,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于自身的疲惫。
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带着一点因宿疾而特有的虚浮节奏。
是沈宴河。
她今日提着一只小巧的素面银壶,并两只白玉酒盅。她甚至没有多看林星野一眼,只是默然拂去对面石凳上的落花,安然坐下,将酒具轻轻放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微响。
仿佛她今日前来,不为劝解,不为探询,只为在这梨花树下,与故友饮一壶酒。
她执起银壶,澄澈的酒液注入玉盅,声音清冽。
“去年埋下的梨花白,想着此时喝,正好。”
她将其中一盏推到林星野面前,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今日的茶点。
林星野的目光落在那一盅清酒上,没有动。
她不需要借酒浇愁,她需要的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是剖白?是审判?还是彻底的遗忘?
沈宴河也不催促,自顾自端起自己那杯,凑到鼻尖轻嗅,然后浅浅抿了一口,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极淡的、近乎满足的神色。
“酒能涤尘,亦能显真。”她放下酒盅,目光终于落在林星野身上,那眼神清亮,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却又带着体恤的温和。
林星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中梨花的冷香混合着酒液的醇洌,稍稍冲淡了那萦绕不去的绮罗花噩梦。
她依旧沉默。
沈宴河也不以为意,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啜饮着。
时间在无声的对饮和飘落的花瓣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被那酒香熏染,或许是被沈宴河这不同寻常的沉默所引导。
林星野终于伸出手,端起了那杯一直未曾碰过的酒。
她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微凉的玉璧。
低垂的眼睫之下, 琥珀色深眸之中没有太多迷茫,而是一种深深沉淀的平静。
“宴河,”她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我以为你有许多话想问。”
沈宴河闻言,轻轻笑了一声。
“倘若你不想听,我便不问。饮酒,或是枯坐,我都陪你。”
她顿了顿,补充道。
“只是这酒,再放下去,便要辜负这满树梨花了。”
林星野垂眸。
终于将酒盅凑到唇边,一饮而尽。
酒液清冽,带着梨花的甜香,滑过喉咙却燃起一道细微的火线,让她冰封的脏腑似乎有了一丝知觉。
她放下酒盅,沈宴河又为她斟满。
“任何药物,”林星野盯着晃动的酒液,终于开口,像在陈述一个思考了千万遍的事实,“都不能真正左右我的心智。”
“嗯。”
沈宴河嗯了一声,表示在听,指尖轻轻敲着玉盅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可我还是那么做了。”
林星野继续说着,抬起头,目光看向头顶不断飘落的花瓣。
“我伤害了他。”
“或许是出于原始的欲望,或许是因为厌烦,厌烦这所有身不由己的牵扯。”
“我,感到愤怒。我想要惩罚他,惩罚所有人,我想以更深的恶意,去回报恶意。”
“宴河,或许我骨子里,远远比我的敌人更加邪恶。”
“我的身边,总是不断地,发生着糟糕的事。我像是被海浪不断拍打,感到疲惫,已经逐渐失去耐心。所以我迫切地想要掌控一点什么。哪怕是,通过欺压一个比我更加弱小的人。”
“药力,只是给了我一个借口。”
她闭上眼睛,又饮尽一杯酒。
沈宴河沉默地再次为她斟满。
酒精让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薄红,也让她的话语变得更加直接,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茫然。
“又或许,我知道,即便是最坏的结果,我大概也承受得起。”
“于是,我就想——不如就让它坏到底吧。”
“有人想看我撕裂、腐烂、毁坏,那我就让她们看看,我能坏到什么地步。我甚至……隐隐地,有点期待那最坏的结果。”
她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吐出一口气。
将最不堪的内心,袒露在友人面前。
“宴河,”她轻声问,“我到底……怎么了?”
她等待着沈宴河那惯有的、带着悲悯与引导的劝解,等待着她将自己从这片泥沼中拉出。
然而,她没有等到。
沈宴河轻轻笑了起来。
那笑声比刚才更低沉,更沙哑。
像夜风拂过生了锈的琴弦,像凛冬的寒风吹拂枝头,带着一种残酷的、近乎蛊惑的冷静。
她没有试图安抚。
反而执起银壶,将林星野面前的空杯再次斟满,酒液微漾。
“星野,”沈宴河语气轻松又锐利,“你说了那么多,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用尽了所有能审判自己的词汇,无非是在痛苦——为何没能继续扮演那个完美无瑕的忠臣、挚友、正人君子。”
林星野身体微微一僵。
抬起眼,对上沈宴河那双此刻清亮得惊人的眼眸。
沈宴河仿佛没有察觉她的震动,继续用她那独特的、病弱却又锐利无比的声音说道:“可我们相识于总角,一同长大,我认识的林星野,骨子里是什么样的呢?”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断金切玉:
“是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不想要什么,就一定会拒绝的人。”
“你的欲望,你的意志,从来都像如此直接,如此残忍的。”
“你得到了姜晚棠,”沈宴河的语调平铺直叙,没有任何道德评判,只是在陈述一个她认定的事实,仿佛在分析一盘棋局,“或许,抛开所有算计与阴谋,仅仅是因为……在某个瞬间,被药力剥去所有伪装的那个最本真的你——想得到他。仅此而已。”
林星野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盅,指节发白。
她想反驳,想说那只是药物作用,想说她对他只有厌恶,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声音。
因为沈宴河的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刺破她所有自我欺骗的伪装。
沈宴河迎着她剧烈动摇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些许倦意的眼眸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洞悉一切、甚至带着某种欣赏意味的火光。
“他愚蠢,浅薄,空有皮囊。可星野,你能否认吗?他那张脸,那副身段,确实有着蛊惑人心的资本。你是个女人,一个身体康健、精力旺盛、骨子里充斥着征服欲的女人,被他引诱,被他激起最原始强烈的欲望,这再正常不过了。你凭什么要求自己做个坐怀不乱的圣人?你又为何,非要用圣人的标准来苛责自己?”
她的言辞开始变得大胆,甚至带着一种危险的煽动性。
直刺林星野内心最深处,那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直视的、蛰伏着猛兽的角落。
“至于北境,至于战争,至于朝堂上下的风波……”
沈宴河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仿佛在嘲弄这世间所有的规训。
“你骨子里流着镇北王的血,你从小到大浸泡在军营里,你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是什么?是金殿之上无休止的权衡、妥协与虚与委蛇吗?是通过贩卖一个男儿的青春,来换取短暂的和平吗?——不!那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你宁可摧毁它。”
“你渴望的是战功,是开疆拓土,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胜利!是掌控自己、他人、乃至所有人命运的绝对力量!”
“所以,星野,”她的声音压低,却带着一种金石相撞般的铿锵之力,“即便当真开战,又能如何?”
这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林星野耳畔。
沈宴河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容她闪避:“与其在这盛京的泥潭里蝇营狗苟,用尊严和原则去换取那摇摇欲坠、仰人鼻息的和平,不如就借着这股力,把眼前这令人作呕的一切彻底撕裂!把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桎梏、所有让你喘不过气的期望,都打个粉碎!”
她终于说出了最核心、最大逆不道的话,目光灼灼地锁定林星野剧烈收缩的瞳孔:
“让我们一起看看,事情究竟能坏到什么程度?星野,当那最坏的结果来临时,当你终于可以不用再伪装忠孝节义,不用再顾忌情义得失,只需遵循你最强大的本能去征服、去毁灭、然后在废墟之上按照你的意志去重建时——”
“你难道不也为此,感到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雀跃吗?”
空气仿佛凝固了。
梨花飘落的声音变得震耳欲聋。
林星野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口剧烈起伏。
沈宴河的话,像一场狂暴的雨,冲刷着她精心构建的精神堤坝,将她内心深处那头被囚禁的、渴望风暴与自由的凶兽,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那凶兽在咆哮,在蠢蠢欲动,呼应着沈宴河话语里那毁灭与重建的诱惑。
她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但她的沉默,她眼中那混合着巨大恐惧、震惊、被彻底看穿的慌乱,以及一丝被说中后无法抑制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兴奋,本身就是最响亮的回答。
沈宴河不再看她。
她重新执起酒壶,将两人面前的玉盅再次斟满,酒香四溢。
她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意味,以及一种深切的、同道中人的理解:
“看吧,承认它,并没有让天塌下来。你的欲望,你的野心,你的黑暗,它们和你守护的责任、珍视的情谊一样,都是你林星野的一部分,是你力量的源泉。拒绝它们,你只会继续撕裂自己,在内耗中变得日渐虚弱。看见它们,承认它们,你才能获得完整的……力量。”
她端起自己的酒盅,向林星野微微示意:“这杯,敬你的欲望,敬你的野心,敬你那……不肯安分的灵魂。”
林星野怔怔地看着她。
许久,她缓缓地、几乎是颤抖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酒盅。
两只玉盅在空中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脆悠长的微鸣,如同某种契约达成。
林星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一次,那酒液不再是涤尘的清水,而是点燃荒原的烈油。
她放下酒杯,目光再次投向纷落的梨花,眼神却已不同。
沈宴河笑了。
“酒喝完了,”沈宴河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落花,“我明日不会再来,因为明日的你不在这里。”
到那时,她应该在为她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
林星野没有回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沈宴河走了,留下一地梨花,一壶空酒,和林星野。
林星野穿着那身雪白常服,继续静静地坐在梨树下,轻轻地,抚动了琴弦。
过了许久。
一名心腹侍卫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单膝跪地。
林星野的琴声停了下来。
侍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世女,宫中来讯,陛下震怒,已下中旨,命刑部与大理寺明日会审……鸾台卫的人,也已经调动了。”
林星野闻言,脸上的平静并未转化为惊慌,反而化为一片冰冷的、早已预料到的了然。
她垂眸,看着石桌上那只空空如也的白玉酒盅,杯底还残留着一丝梨花白的余香。
伸出手指,极轻地抚过杯沿,然后,用一种近乎叹息,却又带着某种解脱般的语气,轻声说:
“终于,来了。”
声音落处,最后一瓣梨花,打着旋,悄然落在她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