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大厅里的空气,仿佛在那枚墨玉印绶出现的一瞬间,被抽干了。
时间凝固了。
风停了,光静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姜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看着刘备,看着那双因为激动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那双捧着徐州牧印信、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枚印信上。
上好的墨玉,在窗外透进的阳光下,泛着幽深而温润的光泽。螭龙的纹路盘踞其上,威严而古朴。它代表着权力,代表着一方州郡的最高意志,代表着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顶点。
可是在姜云的眼中,这枚美丽的印信,却像是一块被烧得通红的烙铁,一块沾满了剧毒的蜜糖,一口足以将他埋葬的华丽棺材。
他的大脑,在经历了一瞬间的空白之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接?
接过来,他姜云就从一个有功之臣,瞬间变成了权倾朝野的权臣。刘备在,他尚能自保。刘备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下一个王莽,下一个董卓,是所有忠于汉室、忠于刘备的人,第一个要清算的对象。
关羽那双微睁的丹凤眼,此刻已经完全张开,里面的精光像两把出鞘的利剑,牢牢地钉在他身上。张飞的环眼瞪得像铜铃,鼻孔里喷着粗气,那表情仿佛在说“你敢伸手试试”。
还有糜竺、孙乾、简雍……那些老臣,他们此刻的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反对都要来得沉重。他们的眼神里,有震惊,有骇然,有审视,更有深深的忌惮。
这哪里是什么恩宠?
这是捧杀!
这是把他姜云放在天下所有势力的火炉上,用“徐州之主”这把大火,活活烤死!
曹操会怎么想?他会立刻把“除掉刘备”的计划,改成“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姜云”。袁绍会怎么想?他会嘲笑刘备昏聩,同时也将自己列为头号敌人。江东的孙权,荆州的刘表,天下的英雄,都会怎么看他?
一个靠着些许小聪明,便迫不及-待地篡夺主公权柄的卑劣小人!
到那时,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什么民心,什么威望,在“功高震主,意图不轨”这八个大字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大哥,别玩了,我心脏不好……”姜云的内心在疯狂地哀嚎,他的后背,一层细密的冷汗已经冒了出来,浸湿了那身崭新的官服,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那该死的“神木体质”所汇聚的气运,正在因为刘备这番惊世骇俗的举动而疯狂暴涨,像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看似光鲜亮丽,实则已经到了爆炸的边缘。
不行,绝对不行!
今天这印,谁爱接谁接,反正我不接!我只想当个咸鱼,不想英年早逝!
千百个念头在脑中如电光火石般闪过,前后不过一瞬。
在所有人的目光还凝固在震惊中时,在关羽、张飞正要跨前一步,厉声阻止时,姜云动了。
他没有后退,也没有伸手。
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双膝一软,对着刘备,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
膝盖与坚硬的青石地板,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清晰的响声。
这声响,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也敲碎了这满室的死寂。
“主公!”
姜云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后怕。他俯下身,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凉的地面上,用一种无比诚恳,甚至带着几分惶恐的语气,高声说道:“主公此举,是要将云置于万劫不复之地啊!”
刘备愣住了,他捧着印信的手,僵在了半空。
“主公厚爱,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姜云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然徐州能安,百姓能活,皆赖主公仁德感动上天,三军将士用命,万千民夫齐心!云不过是侥幸,出了些许微末之力,岂敢贪天之功,据为己有?”
“主公为主,云为臣!君臣之别,如天地之纲,云便是万死,也绝不敢有丝毫僭越之心!请主公收回成命,否则,云今日便长跪不起!”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斩钉截铁,情真意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掏出来的,充满了对君臣大义的坚守和对刘备的无限忠诚。
那副惶恐不安、仿佛受了天大惊吓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会怀疑他的真心。
关羽那紧绷的身躯,缓缓地放松了下来。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姜云,那双锐利的丹凤眼中,第一次掠过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欣赏。他抚着长髯的手,不着痕迹地点了点。
好小子,懂规矩。
张飞瞪着环眼,看看跪着不起的姜云,又看看自己一脸错愕的大哥,挠了挠头。他虽然想不明白这里面弯弯绕绕的道理,但也看懂了,姜云没要那块破石头,这就行了。大哥还是大哥,没变。
而糜竺、孙乾等一众文官,则不约而同地,在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看向姜云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他们对姜云是敬佩于他的奇谋,那么此刻,他们就是敬畏于他的心智。
面对如此天大的诱惑,面对主公近乎禅让的托付,他竟能毫不犹豫地拒绝,并立刻摆正自己的位置,用最谦卑的姿态,化解了这场足以动摇整个徐州根基的危机。
这份定力,这份清醒,这份政治智慧,简直可怕!
这哪里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分明是个在官场沉浮了几十年的老狐狸!
糜竺看着跪在地上的“未来女婿”,心中百感交集。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催婚的小心思,显得有些可笑了。这样的人物,岂是区区一个糜家就能绑住的?他女儿能嫁给此人,不是姜云高攀,而是他糜家……血赚!
刘备站在那里,看着伏地不起的姜云,心中的激动慢慢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
有感动,有欣赏,还有一丝……愧疚。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是有些冲动了。他只是想用自己能拿出的、最珍贵的东西,来表达对姜云的感激与信任,却忽略了这件东西背后所承载的巨大风险。
他亲自上前,弯下腰,伸手去扶姜云。
“子远,快快请起!是备……是备唐突了。”刘备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备只是……只是不知该如何赏你这不世之功啊!”
姜云顺势被他扶起,却依旧躬着身子,不敢站直。他低着头,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心中却在疯狂地擦着冷汗:“我的妈呀,吓死我了……总算把这颗烫手山芋给扔回去了。当个忠臣可真累,还得会演戏。”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刘备手中的印信,赶紧又把头低了下去,生怕刘备再递过来一次。
“主公言重了。”姜云用依旧“颤抖”的声音说道,“能为主公分忧,是云的本分,不敢求赏。”
“不行!”刘备的态度却异常坚决,他已经收回了印信,重新挂回腰间,但另一只手,却依旧紧紧抓着姜云的手臂,仿佛生怕他跑了。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这是军法,也是我刘备立世的根本!”刘备看着他,眼神灼灼,“你不要这徐州牧的大权,备依你。但你今日,必须向我求一个赏赐!无论是什么,只要我刘备能给的,绝不推辞!”
刘备这番话,掷地有声,也让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聚焦在了姜云身上。
拒绝了最大的赏赐,那么,他会要什么?
钱财?美女?良田?还是……兵权?
每一个选择,都将再一次考验他的智慧,也同样会暴露出他内心深处的欲望。
姜云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刘备把皮球又踢了回来,而且是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他今天若是不开口要点什么,反而显得虚伪,更会让刘备下不来台。
要什么,怎么要,要多少,这其中的分寸,比刚才直接拒绝印信,还要难把握。
姜云的大脑再次飞速运转起来,这一次,他不再是单纯地自保,而是在思考,如何将这次“论功行赏”,变成一次实现自己战略目标的绝佳机会。
他需要权力,但不是那种会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的虚名。
他需要一支力量,一支能绝对听命于自己,并且能将自己的那些“奇思妙想”付诸实践的力量。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的心中,逐渐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