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的话,掷地有声,像一枚钉子,将刚刚缓和下来的局面,重新钉上了几分难言的紧绷。
不行!必须赏!
这已经不是慷慨,而是一种政治姿态。他刘玄德若是有功不赏,传扬出去,以后谁还肯为他卖命?他将姜云高高捧起,又被姜云恭恭敬敬地送了回来,如今,他必须找到一个台阶,一个能让君臣二人都体面走下来的台阶。
而这个台阶,只能由姜云自己来搭。
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到了姜云身上。
这一次,目光中的情绪更加复杂。有关羽审视的锐利,有张飞直白的催促,有糜竺带着一丝期待的精明,还有孙乾、简雍等人深藏的考量。
拒绝了泼天的富贵,他到底想要什么?
是金银财帛,以显其贪?是良田美宅,以显其俗?还是……另有所图?
姜云感觉自己像是站在悬崖边的钢丝上,脚下是万丈深渊。刚才那一下,他靠着果断的下跪和一番慷慨陈词,勉强稳住了身形。可现在,刘备又在他前进的路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风不大,却足以致命。
要什么?怎么要?要多少?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比刚才直接拒绝那枚印信,要难上百倍。
要得多了,是贪得无厌,刚才的谦恭就成了虚伪的表演。要得少了,是矫揉造作,驳了主公的面子,显得自己城府太深。或者干脆什么都不要,那更是将刘备架在火上烤,等于在告诉所有人:“不是我不要,是主公给不起。”
姜云的脑子,转得比水车还快。
钱?他现在有糜家这个“未来岳父”当提款机,不缺。府里那几个女人,哪个的身家都够他躺平过几辈子了。
美女?别开玩笑了,他现在后院里的“凤格”含量已经严重超标,再来几个,他怀疑自己晚上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生怕哪天在修罗场里被乱刀砍死。
官职?“徐州别驾”已经是文官顶层,再往上,就只剩下那枚他刚刚推掉的印信了。
那么……
一个大胆的、几乎是埋藏在他潜意识深处的念头,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压力给硬生生挤了出来,并迅速在他的脑海中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他需要力量。
不是那种高高在上、却虚无缥缈的权力。而是一支看得见、摸得着、能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的,属于他自己的力量。
他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那些宏伟的工程蓝图,都需要人去执行。管理数万民夫,震慑宵小之徒,勘探地形,保护工地……这些,都不是靠嘴皮子能完成的。
他需要一支队伍。
一支名义上为了公事,实际上却只听命于他一人的队伍。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所有迷雾。
就是它了!
姜云缓缓抬起头,他脸上那副“惊魂未定”的惶恐,已经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郑重与诚恳。
他看着刘备,看着那双依旧在等待他答案的眼睛,再一次,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主公既有此令,云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辜负主公厚爱了。”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也给了刘备一个台阶。
大厅里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云……别无他求。”姜云的语速不快,确保每一个字都能被清晰地听见,“云只为主公的徐州大业,也为云自己的身家性命,斗胆向主公提一个要求。”
为主公大业,也为自己性命?
这话让众人一愣,关羽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没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姜云没有卖关子,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堂上众人,最后还是落回到刘备身上:“主公,此次治水,云侥幸成功。但徐州水患,非一日之功可解。后续的河道疏浚、堤坝加固、水渠兴建,工程浩大,旷日持久,非数年之功不可竟。”
众人皆点头,这是事实。
“这些工程,大多远离城池,地处偏僻。所用民夫,动辄数万,其中更有不少新降的曹军士卒和雷薄、陈兰的旧部,鱼龙混杂,极难管束。”姜云的声音沉稳下来,开始条理分明地陈述问题,“一旦有人暗中煽动,或是曹操派出细作从中破坏,后果不堪设想。届时,不仅工程毁于一旦,云……恐怕也性命难保。”
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在场众人,尤其是孙乾、简雍这些负责过具体事务的文官,都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管理几万人的大工地,那可不是件轻松的活。
刘备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子远所虑极是,是备疏忽了。你需要什么,但说无妨!”
铺垫完成,该图穷匕见了。
姜云心中暗道一声,面上却愈发恭敬:“云恳请主公恩准,让云从投降的曹军和雷薄旧部之中,挑选一批精锐,组建一支……‘工程亲卫队’!”
“工程亲卫队?”
这个新奇的名词,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刘备在内,都是一脸的疑惑。
“是的。”姜云解释道,“这支队伍,名义上,是为保护水利工程之安全,监察工程之进度,弹压工地上不服管束之徒。实际上,他们平日里也要和民夫一同劳作,开山凿石,搬运土方,以工代练。他们是工匠,也是护卫。”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关键的一点:“这支队伍,无需主公拨付钱粮兵甲,所需一切,皆由云一力承担。只求主公允其成军,并赐下一个名号,使其不受州郡兵曹管辖,只听命于云一人,专事水利工程!”
话音落下,整个议事大厅,再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如果说,刚才刘备要交出印信,是平地起惊雷,让人震惊。
那么此刻,姜云提出的这个要求,就像是无声处响起的闷雷,更让人心头发沉,回味无穷。
张飞瞪着环眼,他听不懂什么叫“工程亲卫队”,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只听命于云一人”。
这不就是要兵权吗?!
他刚想开口,却被身旁的关羽用眼神制止了。
关羽的丹凤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他抚着长髯的手,指节无声地摩挲着。他看着姜云,眼神深邃,仿佛要将这个年轻人的心肝脾肺都看个通透。
好一个姜子远!好一招以退为进!
他拒绝了徐州之主的虚名,却索要了一支只忠于他自己的私兵!
这支队伍,听起来是为了工程,可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只要是兵,是队伍,那就是实打实的武装力量!而且,兵员还是从最不稳定的降兵中挑选,这等于把一个烫手的山芋,变成了他自己的力量源泉。他不仅解决了刘备的难题,还壮大了自己。
最妙的是,他这番话说得天衣无缝。
为了公事,为了工程,甚至连钱粮都自己解决,不给主公添半点麻烦。
你若是不答应,就是不顾全大局,不体恤功臣。
你若是答应了……
糜竺的眼中,闪烁着兴奋与赞叹的光芒。他已经彻底被自己这个“未来女婿”的手段所折服。高!实在是高!这手腕,这心机,比他做生意可要高明太多了!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主位上的刘备身上。
这个要求,太敏感了。
它像一把没有开刃的刀,看似温和,却能精准地切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那条红线上。
刘备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姜云,看着这个刚刚拒绝了他最高信任,转而又向他索要另一份同样沉重信任的年轻人。
大厅里,安静得能听到每个人自己的心跳声。
姜云垂着头,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这是他穿越以来,最大的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将在这乱世之中,拥有第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基石。
赌输了……刘备对他的信任,将从此出现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痕。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每一息,都像一年那般漫长。
就在姜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时,主位上,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
“好。”
只有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