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雨,淅淅沥沥,缠绵不绝,仿佛要将天地间的一切棱角都打磨圆滑。在这片被诗书礼乐浸润了千年的土地上,初颜公主派来的红焰薯推广先遣队,遭遇的抵抗也如同这雨水一般,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捉摸。
江宁府,栖霞庄的困局尚未解开,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已在文墨场上升腾而起。
这一日,江宁府最有名的“文萃阁”书院内,正在举行一场由几位致仕翰林牵头、本地名流云集的文会。酒过三巡,诗兴渐酣,话题便不由自主地滑向了近来搅动江南风云的“北地祥瑞”。
主持文会的,是曾官至礼部侍郎、如今在江南士林声望极高的沈老翰林。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手持一盏清茶,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满堂寂静。
“近日闻听北地有‘红焰薯’者,亩产数千,号为祥瑞,朝廷欲广植于天下,以解饥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此心固然可嘉。然,治国之道,在德不在物。昔孔子厄于陈蔡,弦歌不辍,岂因箪食瓢饮而改其乐哉?若使天下人皆逐口腹之欲,弃诗书礼乐,则与禽兽何异?”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直接将追求温饱与道德文明对立起来,将红焰薯打入了“助长物欲、败坏人心”的深渊。
立刻便有人高声附和:“沈老所言,真乃至理!我江南为何能成文萃之地?盖因物产丰饶,百姓无饥馑之忧,故能潜心向学,涵养心性。若引入此等只重产量、不解风物之蛮荒物种,乱了江南水土文脉,只怕从此文气凋零,再无锦绣文章矣!”
“不错!《礼记》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圣人亦教我等‘克己复礼’。若一味追求这‘红焰’之欲,岂非舍本逐末?”
“听闻此薯色泽妖异,名称带火,恐非中正平和之物,久食之,或乱人心性,滋生暴戾之气,于国于民,恐非福祉啊!”
一时间,文萃阁内唾沫横飞,各种或迂腐、或恶毒的论调层出不穷。他们将红焰薯与“蛮荒”、“物欲”、“坏人心性”牢牢绑定,并上升到破坏江南千年文脉的高度。在座的士子们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看向几位来自北地的推广官员的眼神,也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排斥。
周主事和几位司农寺官员也被“邀请”在列,此刻如坐针毡,面色铁青。他们想反驳,但面对这些引经据典、擅长诡辩的文人,他们的农事知识和实务经验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强行争辩,只会被嘲笑为“不通文墨”、“粗鄙无礼”,更加坐实了北地来客“野蛮”、“只知口腹”的负面形象。
这是一种文化上的碾压,一种话语权的垄断。江南士族用他们最擅长的武器——文墨,构筑起一道无形却坚固的高墙,将红焰薯及其代表的变革力量,牢牢挡在了“风雅”的门外。
消息很快传到公主府。
初颜听着青羽的禀报,脸上没有任何怒色,反而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果然,杀人诛心,笔胜于刀。”她轻轻叩着桌面,“他们是想用‘文脉’、‘风雅’这块金字招牌,把红焰薯彻底钉在‘粗鄙’的耻辱柱上,让它无法在江南的精神土壤里生根。”
“殿下,此计甚为毒辣。江南士子最重名声清誉,若被扣上‘破坏文脉’的帽子,许多原本可能持中立态度的人,也会望而却步。”青羽忧心道。
“无妨。”初颜站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宣纸,提起一支狼毫笔,“他们既然要玩文墨,本宫便陪他们玩玩。不过,本宫写的,不是给他们看的锦绣文章。”
她略一沉吟,笔走龙蛇,写下了一行遒劲有力、却又通俗易懂的大字:
【红焰薯,吃饱饭,娃娃也能把书念!】
写罢,她放下笔,对青羽道:“找最好的刻工,将这句话,连同北地靠山屯王老栓家,因种红焰薯有了余粮,送孙儿去村塾读书的故事,刻成雕版,印制成最简单的画册、传单。不必精美,但要清晰,要便宜,要能传入市井乡间,传入那些饭都吃不饱的农户手中!”
青羽眼睛一亮:“殿下英明!他们讲他们的阳春白雪,我们传我们的下里巴人!读书识字固然重要,但前提是,肚子得先吃饱!”
“不错。”初颜目光锐利,“他们想把红焰薯和读书对立起来,本宫偏要告诉天下人,只有吃饱了饭,才有力气、有余裕去追求诗书礼乐!红焰薯,不是文化的敌人,而是文化的基石!”
很快,一批批印着醒目大字和简单图画的宣传品,通过公主府在江南的隐秘渠道,流入了江宁、苏州等地的市集、码头、田间地头。
起初,那些识文断字的士绅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粗俗不堪。但当这些带着墨香的纸张,被那些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农户、小贩、工匠如获至宝地捡起、传阅,当他们听着说书人用本地土话,讲述北地农民因红焰薯而改变命运的故事时,一种微妙的变化,开始在最底层悄然发生。
“吃饱饭,娃娃也能把书念……”一个面黄肌瘦的农妇,摩挲着画册上那捧着书本的娃娃画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光亮。
“北地人能靠这个吃饱,咱们为啥不能试试?”码头扛活的苦力们,在休息时窃窃私语。
文墨构筑的高墙,或许能挡住士子的脚步,却挡不住求生本能催生的希望。那看似粗陋的薯藤,正以其顽强的生命力,试图穿透层层叠叠的文化壁垒,去触碰那片最为广袤的沃土——人心。
然而,江南士族的反击,并未仅仅停留在口舌之上。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周主事等人临时租住的小院门外,被人泼满了污秽之物,墙壁上还用朱砂写满了“北蛮滚蛋”、“坏我文脉”等侮辱性字眼。更令人心惊的是,两名外出联系潜在合作农户的吏员,在归途中被一群不明身份的地痞流氓围殴,虽未伤及性命,却也鼻青脸肿,财物被抢掠一空。
消息传来,周主事又惊又怒,他知道,这是江南士族在展示他们的肌肉,在用另一种方式警告他们:江南,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文墨与薯藤的较量,已然升级。江南的天空,看似风和日丽,实则暗雷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