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殿。
平日里庄严肃穆的大殿,此刻却弥漫着一股令人魂体发紧的凝重。穹顶高悬的幽冥灯盏投下清冷的光,将下方分列两旁的各位司衙主事的身影拉得细长。
会议尚未开始,一股沉重如山岳的威压便已笼罩全场。众人皆惊,只见大殿右侧首席,刑罚司司正钟馗竟赫然在座!
他双臂环抱,魁梧的身躯如铁塔般纹丝不动,双目微阖,仿佛假寐,但那身经百战、执掌刑杀的凛冽气息,却让整个会场温度骤降。
他为何会在此?按常理,刑罚司独立于判官殿体系之外。唯有判官崔珏心中了然。此次“功德铢”危机波及之广、影响之深,已初现引发地府动荡的苗头。一旦秩序崩坏,最终必然需要刑罚司以铁腕介入维稳。
因此,崔珏在会议前,亲自以密函相邀,请钟馗前来“旁听”,以便其提前研判局势。钟馗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此事已触及地府秩序底线,刑罚司正在关注。
会议伊始,压抑的沉默便被打破。
轮回司司副率先出列,他魂体微颤,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与委屈,向着端坐于主位之上、面容隐在冕旒阴影下的崔珏深深一揖:“判官大人!下官恳请大人明察!轮回通道现已几近堵塞,新生魂魄无法按时入轮回,滞留魂口每日激增近三成!忘川河畔怨气凝结,几成祸乱之源。我司上下疲于奔命,压力巨大,长此以往,恐生大乱!”
他的诉苦如同点燃了引线。功过司、库藏司、乃至负责维持秩序的鬼差营副统领纷纷附和,诉说着“功德铢”贬值带来的种种恶果:俸禄发放困难、物资采购受阻、魂差士气低落、坊市交易几近停滞……整个地府的运转齿轮,仿佛被锈蚀了一般,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抱怨声中,一个冰冷而尖锐的声音陡然响起,压过了所有嘈杂。
功过司司正周远一步踏出,他并未看那些诉苦的同僚,目光如两道冰锥,直刺坐在末位、始终沉默的陆鸣。
“判官大人,诸位同僚!”周远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控诉,“诸公所言困境,皆乃表象!根源何在?在于维系我地府经济命脉之‘功德币’体系动荡不安!而负责统筹协调阴阳事务、洞察三界风险之枢要参事处——”
他刻意停顿,环视全场,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向陆鸣:“对此席卷全府之重大风险,事前毫无预警,事中应对迟缓,甚至举措失当,未能有效平抑波动,反有加剧之嫌!此非无能,实乃严重渎职!”
他猛地转向崔珏,拱手厉声道:“判官大人!参事处新设不久,既无建树,反酿大祸。下官以为,当立即审议其存废,裁撤冗司,以谢地府,以安民心!”
字字诛心,图穷匕见。矛头精准无比地指向了陆鸣和他初创的参事处,欲将其定为这场危机的罪魁祸首,一举铲除。
大殿内瞬间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鸣身上。有审视,有冷漠,有担忧,有幸灾乐祸。他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压在他的魂体上。他面色沉静,并未立即反驳,只是微微垂眸,脑海中却已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数个念头——
周远的发难虽在意料之中,但其势之汹、其言之厉,仍超乎预估;而钟馗的意外出席与崔珏至今未明的态度,才是决定今日能否破局的关键。 他知道,此刻最先开口辩解,反而落了下乘。
端坐于上的崔珏,面容依旧平静如水,冕旒轻晃,遮住了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微光。他并未看陆鸣,而是将目光缓缓投向言辞激烈的周远。
“周司正,”崔珏的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细微的骚动,“言之凿凿,忧心可鉴。然则,”
他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让周远的心头莫名一跳:“功过司执掌地府官吏考绩、功过核定,对各类风险隐患,亦有稽查之责。既然尔早已洞察此弊,甚至明晰其乃‘参事处渎职’所致……那么,除却弹劾之外,可有思虑周全、立竿见影之策,以解地府当下之燃眉之急?”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四两拨千斤,将“解决问题”的皮球,稳稳地踢回到了周远脚下。你不是指责别人不行吗?那你这个“行”的,拿出办法来。
周远气息一滞,准备好的慷慨陈词卡在喉中,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玉笏,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他自然拿不出什么立刻就能稳定局面的妙计,他的目的本就是借机发难。崔珏此言,看似公允,实则是在敲打他,告诉他弹劾需要证据,更需要……替代方案。否则,不过是徒增混乱。
就在周远语塞,场面陷入微妙僵持之际。
“哼!”
一声沉闷如雷的冷哼从钟馗方向响起。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嘴角撇出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吵吵嚷嚷,聒噪!”他声音不高,却如闷雷滚过殿宇,自带一股沙场血腥的威压,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崔判官请俺老钟来,是让俺听听,你们有没有法子让地府消停下来。不是来听你们互相推诿、甩锅的!”
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煞气如电,并非看向崔珏请示,而是如同巡视自己的刑场般扫过全场,最终那冰冷的目光在周远身上停留了一瞬。
“俺刑罚司的职责,就是维护地府铁律,镇杀一切乱源。”他声调平稳,却字字如铁,“谁搞得魂魄不安、秩序大乱,让俺手下的儿郎们疲于奔命,镇魂锁链不够用……那他就是触了俺的霉头!届时,莫管他是何司何处的神仙,也休怪俺老钟不讲情面,请他到刑罚司的‘剥魂狱’里,好生聊聊!”
这不是建议,也不是表态。这是宣告。来自地府最高暴力机关首脑的、不加掩饰的警告。他不在乎谁对谁错,他只在乎结果——秩序不能乱。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心怀鬼胎、试图借机搅混水的人头上。
周远的脸色瞬间白了三分,下意识地避开了钟馗那仿佛能剜心剖魂的目光。大殿内的气氛,因这毫不掩饰的武力威胁,变得更加冰冷和压抑。
崔珏适时地轻轻敲了敲玉磬,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僵局。他仿佛没有听到钟馗那近乎僭越的宣告,面色依旧平静。
“今日议事,暂且至此。”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各司当恪尽职守,竭力维持本司运转,稳定人心。功过司既然有所洞察,便详加查证,三日内,将此事因果及应对之策,具本呈上。退了吧。”
裁撤动议被无形压下,会议在一种极度压抑的氛围中暂告段落。
众人躬身告退。陆鸣起身,面色平静地随着人流向外走去,他能感受到背后那道属于周远的、冰冷而不甘的目光,如芒在背。
他知道,风暴并未结束,方才的一切,仅仅是开始。他已被推到了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