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娃和他同乡的那几十个青壮年,如同被卷入洪流的落叶,在官吏的押送下,浑浑噩噩地走了不知多少天。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穿,露出血泡累累的脚底板;背上那点可怜的干粮早已消耗殆尽,全靠沿途官府(或者说,是压榨当地百姓)发放的、仅能吊命的一点粗糙粟米粥维持。
当他们最终被驱赶到那段指定的驰道工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绝望和麻木的震撼。
这哪里是人待的地方?这分明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沸腾的、吞噬生命的**人间地狱**!
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被强行撕裂开的大地。原本的农田、村落、树林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达数十步(六十多米!)、仿佛没有尽头的黄土带。这条黄土带上,密密麻麻、如同蝼蚁般蠕动着无数黑点——那是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数以万计的民夫!
人声、号子声、凿石声、夯土声、监工的呵斥声、皮鞭的呼啸声、伤病的呻吟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而沉闷的声浪,冲击着耳膜,也冲击着心灵。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汗水的酸臭、以及若有若无的……尸体腐烂的恶臭。
石娃他们被迅速编入一个“什”(十人小队),由一个凶神恶煞的**监工**管理。监工甚至没让他们喘口气,就直接分配了任务——夯土。
所谓的夯土,是修筑驰道最基础、也是最耗费体力的工序之一。按照“厚筑其外,隐以金椎”的超高标准,路基需要一层一层地铺垫黄土,然后由民夫们喊着号子,抬起巨大的石夯或由多人合力操作的沉重木夯(可能就是一根需要十几个人才能抬动的大木头),奋力砸向土层,将其夯实。
石娃所在的“什”,被分配了一具需要八个人才能抬动的巨型木夯。木夯的底部包裹着铁皮,沉重无比。
“都他妈给我听好了!”监工挥舞着皮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石娃脸上,“看见地上画的线没有?就这段!今天必须给我夯到三尺深,夯不到,谁都别想吃饭!谁偷懒,老子抽死他!”
天还没亮,刺耳的锣声(或哨声)就把所有民夫从冰冷的、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般的窝棚里驱赶出来。所谓的窝棚,就是用树枝和茅草胡乱搭成的低矮棚子,四面透风,地上铺点干草,几十个人挤在一起,潮湿、肮脏,跳蚤虱子横行。
早饭是一人一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和一小块又黑又硬、能硌掉牙的杂粮饼。这点食物,对于即将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来说,连塞牙缝都不够。
然后,就是无休止的、令人崩溃的劳动。
“嘿——哟!嘿——哟!”
石娃和另外七个同组的民夫,赤着上身(衣服舍不得磨坏),肩膀上勒着粗糙的麻绳,喊着不成调的号子,奋力将那只巨大的木夯抬到半空,然后随着号子的尾音,猛地松手——
“咚!!!”
沉闷至极的巨响!地面仿佛都为之震颤。巨大的冲击力通过木杠反震回来,震得石娃虎口发麻,肩膀像是要裂开一样疼痛。尘土被激起,扑头盖脸,呛得人连连咳嗽。
一下,两下,三下……周而复始。
监工像幽灵一样在附近徘徊,锐利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人。谁的动作稍慢,谁的号子声音小了,皮鞭立刻就会带着风声抽过来,在赤裸的脊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没吃饭吗?使劲!”
“快!快!耽误了工期,把你们都填进路基里!”
高温、饥饿、极度疲劳……石娃很快就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带走身体里最后一丝水分和力气。嘴唇干裂出血,嗓子眼冒火。肩膀早已被麻绳磨破,结了厚厚的血痂,又在反复摩擦中破裂,鲜血混着汗水,将麻绳染成暗红色。
他亲眼看到,一个同组的中年汉子,因为体力不支,在抬起木夯时脚下踉跄了一下,导致木夯倾斜,差点砸到旁边的人。监工立刻冲过来,不由分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打得那汉子满地打滚,哀嚎不已。打完后,像拖死狗一样被拖到一边,是死是活,无人过问。
死亡,在这里是家常便饭。
在开凿一段石坡时,石娃目睹了更为恐怖的一幕。由于操作不当或者岩石松动,一大片山石突然坍塌下来,将下面正在作业的几十个民夫瞬间活埋!凄厉的惨叫被淹没在轰隆的塌方声中。监工们只是冷漠地指挥其他人清理现场,将尸体草草掩埋在附近,然后催促着剩下的人继续施工,仿佛刚才只是碾死了一群蚂蚁。
累死的、病死的(工地卫生条件极差,痢疾、疟疾等瘟疫流行)、意外死的……尸体被用破草席一卷,扔到工地边缘专门挖出的“万人坑”里。有时候,为了赶进度,甚至可能直接将尸体就地掩埋在刚刚夯实的路基之下!
民谣里唱的“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用在这驰道工地上,同样是血淋淋的现实!沉重的夯土杵下,夯实的不只是帝国的路基,更是无数民夫的冤魂和血肉!
偶尔,会有穿着相对干净、被称为**工师**的技术人员,在监工的陪同下,巡视工地。他们手里拿着规(圆规)、矩(曲尺)、水平仪等工具,冷漠地测量着道路的宽度、平整度。
他们会用一根长长的绳子拉直,检查路基是否笔直;会用矩尺测量边坡的角度;更会用一种特制的、底部极其平整的重物(或许就是“金椎”的象征?)放在刚刚夯实的路面上,检查是否有凹陷,是否符合“隐以金椎”那看不见夯印的变态标准。
一旦发现某处宽度不够、平整度不达标,负责该段的监工和民夫就会遭到严厉的斥责和惩罚。工师们只关心技术指标,只关心是否符合咸阳发下来的那张冰冷蓝图。至于这标准是如何用血汗和生命换来的,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
石娃和所有民夫一样,很快变得麻木。最初的恐惧和思乡之情,被日复一日的极度疲劳和生存压力磨蚀殆尽。他们像行尸走肉一样,听着号令,抬起,砸下,再抬起,再砸下……眼神空洞,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他们不知道这条宽阔得惊人的路要通向哪里,不知道它有什么伟大的意义。他们只知道,自己正在被这巨大的工程一点点吞噬。每一寸向前延伸的路基,都浸透着他们的血、他们的汗、他们同伴的生命。
而在远离这人间地狱的某个郡县官署里,我们的小吏**荀义**,或许刚刚接到新的调令,他被要求负责本郡部分民夫的征发和驰道筑路物资的调配。当他看到那名册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看到那征调物资的庞大清单时,他是否能想象到,在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无数个“石娃”正在经历的、如同炼狱般的现实?他的内心,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