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石娃和他的同伴们在尘土与血汗中,用麻木的躯体和逐渐熄灭的希望,一杵一杵地夯打着那条仿佛没有尽头的帝国驰道时,在远离那片人间地狱的郡城官署里,我们另一位饱受煎熬的主角——小吏**荀义**,正陷入一场无声的、却同样撕心裂肺的风暴之中。
如果说石娃他们是在前线承受物理和精神双重碾压的“炮灰”,那么荀义,就是那个被夹在指挥部(朝廷)和前线(民间)之间的“后勤参谋”兼“伤亡统计员”兼“家属安抚办主任”。他无需亲自抬夯杵,但肩膀上承受的压力,却一点也不比石娃他们轻。
他的办公场所,从之前推行小篆和回收旧币的市集,换成了郡守府下一间堆满竹简的厢房。这里听不到工地上震耳欲聋的号子声和皮鞭声,但却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荀义的新任务是负责本郡部分民夫的征发名册复核、以及部分筑路物资(主要是粮食和基本工具)的调配协调。这听起来像是文职,但压力源直接来自顶头上司——那位由咸阳直接派来的、一心只想做出政绩的**郡守**大人。
案几上,竹简堆积如山。左边一摞是各乡上报的、墨迹未干的民夫征发名册,上面一个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像石娃那样的家庭。右边一摞是来自郡守衙门和其他相关部门的文书,内容千篇一律,却又字字千钧:
“荀吏员:驰道工程,关乎国本,工期紧迫!你郡所负责民夫征发,尚有三百名额未足,限三日内补齐,不得有误!”
“荀义:东路三段物料(粟米、咸菜、耒耜)为何迟迟未发?若影响工期,尔等难辞其咎!”
“催问:上月民夫口粮损耗清单及说明,速报!”
这些文书,语气冰冷,措辞严厉,如同催命符一般,几乎每天都会送来新的。郡守大人偶尔召见,也不会问他有什么困难,只会盯着进度数字,用那双透着精明和焦躁的眼睛盯着他:“荀义,陛下在咸阳等着驰道贯通的消息!北边的蒙将军等着粮草补给!你这里若是掉了链子,耽误了帝国大计,你我这项上人头,还要不要了?!”
荀义只能唯唯诺诺,保证尽快办理。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上了发条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不停地旋转,处理着无穷无尽的报表、名册和调拨单。这些冰冷的竹简和数据,几乎要榨干他的精力,也麻木着他的神经。
然而,比上级压力更让荀义难以承受的,是来自民间的直接冲击。
他的官署虽然不在闹市,但也并非与世隔绝。几乎每天,都有从各乡赶来的人,冲破门卫不那么坚决的阻拦,扑到他的案几前。
来的大多是老弱妇孺——民夫的家属。
一个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由一个小孙女搀扶着,颤巍巍地递上一块用破布包着的、硬得像石头的麦饼:“官爷……行行好……这是我儿……石娃……他走的时候没带够干粮……求求您,想办法捎给他……我老婆子就这点念想了……” 老太太浑浊的眼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荀义认得她,是之前兑换旧币时那个舍不得老布币的老农的妻子。石娃,就是她的儿子。
一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大人!求求您告诉我……我家男人……王老叁……他还活着吗?已经三个月没有音讯了……地里的活我一个人干不了,娃都快饿死了……他要是没了,我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她的哭声凄厉而绝望,在寂静的官署里回荡,刺痛着每一个人的耳膜。
还有人来索要拖欠的口粮:“官爷,说是每月有两斗粟米安家费,这都过了时辰了,怎么还不发?家里揭不开锅了啊!”
有人来询问亲人伤病情况:“听说工地上病倒了不少人,我弟弟在里面,他身子弱,现在怎么样了?”
更有人直接带来死讯(或许是同乡逃回来的人带的口信),在官署前嚎啕大哭,捶胸顿足,咒骂这该死的徭役,咒骂这无情的世道……
面对这些哭诉、哀求、甚至是指责,荀义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说朝廷自有安排?说为了帝国大业需要牺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残忍。
他理解驰道对于帝国控制四方、沟通物资、调遣军队的战略意义,他亲眼见过新修的驰道段落那宏伟宽阔的气象。但此刻,他更真切地目睹了这“伟大事业”是如何像贪婪的巨兽,吞噬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撕碎着一个个完整的家庭。
忠君与忧民,如同两股巨大的力量,在荀义内心激烈地撕扯着。他无法违抗朝廷的命令,无法改变这庞大的工程体系,但他也无法对眼前的苦难完全视而不见。
他只能在自已极其有限的职权范围内,做一些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担着风险的“小动作”。
他会更加仔细地审核民夫名册,对于那些家里确实只有独子、或者有高龄父母无人奉养的情况,他会尽量找出理由(比如户籍有疑点、年龄不符等),将其从名单中剔除或暂缓征发,尽管这可能会影响他完成上级的指标。
在调配物资时,他会尽量为本郡征发的民夫多争取半勺盐、多要几捆御寒的茅草,或者在规定额度内,将质量稍好一点的粟米拨付给工地。他知道这相对于庞大的需求和恶劣的整体环境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他还是尽力去做。
有一次,他随郡里督查官员巡视一段本郡负责供应的驰道工地(并非石娃所在的那段,但情形大同小异)。他亲眼看到一个民夫因为严重腹泻(可能是喝了不干净的水)而虚脱倒地,监工正要挥鞭驱赶。荀义忍不住上前,对陪同的工地小吏说:“此人病重,恐有传染之虞,不如暂且隔离,以免影响他人。” 算是找了个借口,让那个民夫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这些举动,对于整个工程而言,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石子,连涟漪都难以泛起。监工和更高级的官员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他迂腐、妇人之仁。但荀义还是坚持做着。这或许是他唯一能维持内心平衡,不至于被负罪感完全吞噬的方式了。
几个月后,荀义因公务需要,沿着刚刚贯通、尚未完全平整完毕的东西驰道干线,前往邻郡协调事务。
这是他第一次以使用者的身份,踏足这条凝聚了(或者说吞噬了)无数像石娃那样的民夫血汗的道路。
马车行驶在宽阔平坦、夯筑坚实的新路上,速度远比以前的旧官道快得多,也平稳得多。窗外,是新栽的、整齐排列的树苗,象征着这条道路的年轻与生机。偶尔能看到官府的传车飞快地驶过,扬起淡淡的尘土;也能看到像巴寡妇清那样的大商队,满载货物,畅通无阻。
站在高处回望,这条如同灰色巨龙般匍匐在大地上的驰道,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冷硬而宏伟的光芒。它确实极大地增强了帝国对地方的控制力,促进了商业的流通,展示了无上的权威。
一种参与创造了伟大事物的复杂情感,不由自主地在荀义心中涌起。他知道,自己处理的那些枯燥名册、调配的那些物资,也是这宏伟画卷中微不足道的一笔。
然而,这种“成就感”刚刚萌芽,就被更沉重的记忆压了下去。他仿佛能看到,在这平坦如砥的路面之下,埋葬着多少具无人认领的尸骨;仿佛能听到,那沉闷的夯土声背后,是无数家庭破碎的哭泣。
成就与代价,辉煌与苦难,如此鲜明而又残酷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条帝国动脉的真正底色。荀义站在路边,久久无语,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悲凉与茫然。
就在他为眼前的景象心潮起伏之际,一匹来自北方的快马,风驰电掣般沿着这条新修的驰道冲向郡城,带来了边关最新的紧急军情。朝堂的注意力,或许很快就要从这内部的巨大工程,转向外部那蠢蠢欲动的威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