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印典籍的旨意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在帝国沉闷的官学体系中漾开了圈圈涟漪。当散发着墨香的《考工记》、《天工开物》等书被送至国子监及各州府官学时,引起的反响复杂而微妙。
一些年轻博士和学生如获至宝,他们早已厌倦了空谈性理,这些描绘着器械制造、农业技术、手工业流程的书籍,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真实世界的新窗。国子监内,甚至悄然出现了几个私下研究“舟车制造”、“水利工程”的小圈子。
然而,更多的则是惊疑与抵触。
“朝廷这是何意?莫非真要鼓励工匠之术,与我等圣贤之道并列?”
“《天工开物》?听闻其中多言‘乃服’、‘彰施’、‘五金’,尽是匠作之事,登此大雅之堂,成何体统!”
“太子年少,或是一时兴起,陛下怎也……”
质疑之声,在各级官学及保守派官员中悄然弥漫。这股暗流,远比之前针对漕运新策的反对更为深沉,因为它触及了千百年来的教育根本与士人身份认同。
恰在此时,傅先生与几位志同道合的官员,联名上奏,正式提出“于国子监增设格物讲席,延聘专才,以为选修”的条陈。此举如同点燃了导火索,将潜藏的争议彻底引爆于朝堂之上。
这一次,站出来反对的,已不仅仅是几个御史。数位掌管文教、科举的部堂重臣,以及多位门生故旧遍布天下的理学名儒,纷纷上疏,言辞激烈。
“陛下!士子当以穷理正心为本,治国平天下为要!今若于太学之中,公然讲授匠作之技,岂非本末倒置,引导天下士子舍本逐末?长此以往,士将不士,国将不国!”
“太子殿下聪慧,然年幼或为新奇所惑。格物之学,纵有小利,终是末技,岂能与圣贤之道相提并论?若开此先例,恐动摇国本,坏人心术!”
“臣闻东宫有‘格物轩’,聚集工匠之流,此非储君养德之所宜!恳请陛下明察,止此歪风,以正视听!”
这些奏疏,引经据典,扣着“义利之辨”、“本末之分”的大帽子,其势汹汹,远比针对具体漕运政策的攻击更为致命。他们攻击的,是“格物”之学存在的合法性,是太子行为的正当性,更是试图从根本上扼杀这一新生事物。
朝堂之上,风云再起,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承烨立于御阶之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比上一次廷议时更为沉重。这一次,争论的已不是一策一略的得失,而是道路与方向的选择。
面对如此汹涌的攻势,傅先生等人的辩护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他们可以论证漕运新策的实效,却难以在短时间内扭转整个士林阶层根深蒂固的观念。
就在保守派气势大盛,几乎以为胜券在握之时,一直沉默的裴砚,终于缓缓开口。他没有直接回应那些慷慨激昂的奏疏,而是将目光投向一直未曾出声的承烨。
“太子,”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威压,“众卿所言,你已听闻。增设讲席,刊印杂学,引动如此物议,你,可知其因?”
又是一次御前问对,而且是在更为严峻的形势之下。
承烨深吸一口气,出列行礼,声音依旧清朗,却多了几分沉凝:“回父皇,儿臣知晓。”
他没有回避,直视着那些投来的或质疑或敌视的目光,缓缓道:“诸位老大人忧心圣学不彰,担心士风败坏,此心可昭日月,儿臣感同身受。”
先予肯定,缓和气氛,这是他一贯的策略。
“然,”他话锋一转,语气坚定起来,“儿臣以为,诸位大人所虑,或许……并非源于‘格物’本身,而是源于对‘未知’的恐惧,对‘变化’的抗拒。”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已近乎直接指责那些重臣名儒心胸狭隘了!
“狂妄!”立刻有老臣出声呵斥。
承烨不为所动,继续道:“圣人制礼作乐,亦需考察器物,度量权衡;周公营洛,岂能不通地理水文?《周礼》考工,记载详备;《禹贡》分州,明列物产。可见先王先圣,从未将明理与察物截然分开。何以到了今日,探究万物运行之理,改进利国利民之器,反倒成了‘末技’,成了‘坏人心术’?”
他引据经典,将“格物”与先王之道相联系,有力地回击了“舍本逐末”的指责。
“至于所谓动摇国本,”承烨目光扫过那些面色不豫的重臣,“儿臣愚见,国本在于民心,在于实力。民心如何安?需仓廪实,需衣食足。实力如何强?需武备修,需甲兵利。若空谈仁义而民有饥色,空论道德而边关不宁,这……才是真正的动摇国本!”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国子监讲席,仅为‘选修’,并非取代经义。乃是给那些有志于经世济民、愿意多了解这真实世界的学子,多一个选择,多一条路径。难道我煌煌天朝,竟容不下这区区一席之地?竟畏惧让年轻士子多知道一些稼穑之艰、工匠之巧、万物之理?”
他再次将问题拉回到具体而微的“增设讲席”上,避开了空泛的理念之争,以退为进。
“儿臣年少,或许思虑不周,行事操切。若因此引得朝野不安,儿臣愿领责罚。然,”他再次抬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这‘格物致知’以求‘利用厚生’之路,儿臣仍坚信,是强国富民之正道,亦是圣贤‘内圣外王’之学的应有之义。儿臣,不敢或忘,亦不会因此而止步!”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胆有识,既展现了储君的胸襟与担当,也守住了自己的理念底线。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许多官员面露沉思。承烨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们被传统紧紧锁住的思维之锁。
裴砚深邃的目光在儿子身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中,有审视,有考量,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激赏。他并未立刻做出决断,而是淡淡道:“太子之意,朕已明了。众卿所奏,朕亦尽知。国子监讲席之事,容朕细思。退朝。”
没有结论,但风暴的中心,似乎悄然转移。皇帝的态度,依旧暧昧,但那份强大的压力,却因承烨这番不卑不亢、掷地有声的自辩,而悄然化解了大半。
退朝出殿,承烨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他知道,这仅仅是一场漫长斗争的开始。风雨并未停歇,反而可能更加猛烈。但他心中的信念,却因这一次直面风暴而变得更加坚定。
新学初立,必然伴随着旧观念的剧烈反弹。但他相信,只要这星火不灭,终有一日,可以燎原。格物之路,纵然风雨如晦,他亦将砥砺前行。帝国的未来,需要这破旧立新的勇气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