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屈号”化作了宇宙中一座巨大而悲壮的混乱蜂巢。刺耳的警报声早已被真空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能量管道断裂殉爆时发出的无声闪光,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抽搐。一道道紧急逃生舱和小型救生艇,如同受惊后疯狂逃窜的发光鱼群,从母舰千疮百孔的庞大躯体内,从各个紧急出口、甚至是被强行撕裂的装甲破口处,争先恐后地喷射而出,拖着短暂的能量尾迹,朝着星云那迷蒙而未知的各个方向四散奔逃,试图逃离那吞噬一切的阴影。
而“不屈号”本身,这艘曾经承载着“擎天文明”最后火种与希望的方舟,此刻却如同被无数来自深渊的、滑腻而致命的黑色水蛭死死吸附住的垂死巨鲸。那些扭曲蠕动的阴影触须,不仅缠绕拖拽着它,更仿佛在疯狂汲取着它最后的生命能量。舰体表面,那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散发着腐败与死寂气息的暗色区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着仅存的金属光泽和能量护盾的微光。最终,在一阵内部核心能源被彻底污染、引发的、规模空前却诡异无声的连锁能量殉爆中,这艘伟大的舰船再也无法维持其结构,轰然解体!巨大的船体碎片如同被无形巨力撕扯开的积木,混合着殉爆产生的能量乱流,化作一团庞大无比、正在被蜂拥而至的阴影快速吞噬、湮灭的冰冷残骸星云,静静地漂浮在这片初生的宇宙中,成为了一座无声的墓碑。
悲壮,而惨烈到极致。
凌霄和黑曼巴驾驶着灵巧的“追光者”号,几乎是贴着那如同活物般蠕动、扩张的阴影边缘,险之又险地冲了出来。小型飞船体积小,能量信号相对微弱,在混乱的能量乱流和四散奔逃的“鱼群”掩护下,暂时没有引起太多阴影触须的重点“关照”。但透过舷窗,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少速度较慢、或者运气不佳的逃生舱,就没那么幸运了。那些致命的黑色触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精准而迅速地追上它们,如同巨蟒般缠绕上去,逃生舱外壳的强化合金在触须的缠绕下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声,护盾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闪烁几下便彻底熄灭,最终连同里面的乘员一起,被拖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光芒彻底消失,再无任何声息。
“混蛋!这群该死的怪物!”黑曼巴眼睁睁看着又一个熟悉的逃生舱信号在传感器上消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与无力感,布满老茧的拳头狠狠砸在身旁坚固的控制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那双如同猎豹般的锐利眼眸中,此刻充满了血丝,既有对同伴罹难的悲痛,更有对那未知阴影的刻骨仇恨。
凌霄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紧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双手如同焊接在操纵杆上,将“追光者”号的引擎功率推至理论极限,同时全力运转“敛息术”,将自身生命气息和飞船的能量辐射信号收敛到近乎宇宙背景噪音的水平。“共生之种”在手腕处传来的那种独特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冰凉触感始终存在,如同最敏锐的警报器,提醒着他们,致命的危机并未远离,只是暂时潜伏在周围的星云迷雾之中。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收起你的情绪,黑曼巴!”凌霄低喝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带出去,才能对得起诺克顿长老、艾拉博士、雷克斯指挥官……对得起所有牺牲者的牺牲!我们不能让他们的血白流!”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传感器屏幕,上面显示着寥寥无几的、如同惊弓之鸟般正在向星云不同方向逃窜的微弱光点信号。诺克顿长老、艾拉博士、雷克斯指挥官他们……是否也像自己一样侥幸冲了出来?又或者……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将一丝渺茫的希望压在心底。
“追光者”号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在这片物理规则诡异、充满了未知危险的初生星云中艰难穿梭。这里的引力场异常混乱,时而传来巨大的拉扯力,时而又仿佛置身于失重深渊;空间结构也脆弱不堪,偶尔会遇到看不见的空间褶皱或微型的引力漩涡,让飞船如同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剧烈颠簸,航行起来异常困难,对驾驶者的技术和意志都是极大的考验。他们不敢有片刻停留,甚至不敢沿着直线飞行,只能漫无目的地、不断变换方向地向前疾驰,希望能借助星云本身的复杂环境,摆脱那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阴影追踪,找到一个可以暂时喘息、隐匿行踪的藏身之所。
飞行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数日,在这片时间感也变得模糊的星云中,周围的星云物质逐渐变得浓郁起来,原本就昏暗的光线更加微弱,仿佛驶入了一片永恒的黄昏迷雾之中。前方传感器显示,出现了一片由无数巨大、缓慢旋转的暗色气态行星残骸构成的、广阔无边的区域,这些残骸大小不一,小如山峰,大如大陆,彼此间充斥着混乱的能量流和尘埃云,如同宇宙中的一片死亡碎石带。
“去那里!那片碎石带环境复杂,或许能干扰追踪,让我们躲一躲!”凌霄当机立断,操控着“追光者”号,如同一条灵活的小鱼,小心翼翼地降低速度,驶入了这片危机四伏的碎石带。巨大的、棱角分明的岩石和缓慢旋转的、色彩斑斓却致命的气体漩涡,为他们提供了天然的视觉和传感器掩护。
经过一番仔细的搜寻和谨慎的避让,他们终于找到了一块相对稳定、内部似乎因古老撞击而形成中空结构的巨型暗色岩石。凌霄操控飞船,如同穿针引线般,从一个不起眼的裂缝悄然钻入其中,最终将飞船稳稳停泊在岩石内部空旷的洞穴中。他立刻熄灭了所有主副引擎,关闭了外部灯光和非必要的系统,只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命维持和被动传感器扫描。“追光者”号彻底隐匿起来,能量信号降到最低,如同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船舱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微弱嘶嘶声,以及两人那无法平息的、沉重的呼吸声。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迅速被失去盟友、失去“不屈号”这个移动家园的巨大悲痛和空虚无助所淹没。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凌霄。”良久,黑曼巴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她极少流露出的、深切的迷茫。失去了“不屈号”这个强大的后盾和明确的目标(寻找新家园),他们仿佛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最初在无尽宇宙中漫无目的漂流的状态,甚至比那时更加糟糕。因为这一次,敌人不再是遥远的传说,而是真切切、几乎摧毁了他们一切的、无法理解的恐怖存在,并且很可能就在附近搜寻着幸存者。
凌霄靠在冰冷的驾驶座椅上,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如同惊涛骇浪般激荡的心绪。手腕上,“共生之种”的印记传来丝丝缕缕、持续不断的温凉感,这股来自异星植物的神秘力量,似乎不仅仅是一种预警,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效果,帮助他混乱的思维渐渐沉淀、清晰起来。他强迫自己回忆,回忆“不屈号”毁灭前那惊心动魄的最后时刻,回忆诺克顿长老启动自毁程序时那决绝而充满期望的眼神,回忆艾拉博士在通讯彻底中断前,那急促却异常清晰的、关于数据打包传输的最后指令……
数据!
凌霄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艾拉博士!那位睿智的科学家,在弃船前的最后关头,似乎将她毕生研究的“深渊潜航”项目的所有核心数据,以及“不屈号”对这片刻初生宇宙进行的初步高精度扫描和分析数据,紧急打包,通过最高优先级的加密信道,发送到了与母舰保持数据同步的“追光者”号科研终端上!
他立刻扑到驾驶台旁的数据终端前,双手有些颤抖却异常迅速地操作起来。果然!在接收日志的末尾,他发现了一个刚刚接收完毕、处于最高级别加密状态的庞大数据包!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他输入了解密密钥(这是艾拉博士与他私下约定的紧急联络方式之一),海量的、结构严谨的信息流如同瀑布般倾泻在光屏之上!
除了完整的、虽然目前看来因技术断层和能量源问题而暂时无法实现的“深渊潜航”技术资料外,更重要的,是对这片初生宇宙的详细扫描分析报告!数据显示,这片星云并非均匀一体、混沌无序的能量团,其最核心区域的能量反应异常强大,并且呈现出某种……令人惊讶的规律性和结构性?仿佛存在着一个天然的、或者……非天然的巨大能量源,在维持着某种宏观秩序?
而最让凌霄瞳孔收缩、呼吸为之屏住的,是在扫描数据的边缘区域,一个被特殊标记框出的、信号强度极其微弱、几乎淹没在宇宙背景辐射中的非自然能量信号源!这个信号的频谱特征非常奇特,与“擎天文明”的造物有几分似是而非的相似度,但显得更加古老、更加简洁、也更加……微弱,仿佛风中残烛,一个即将彻底熄灭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火种。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凌霄的脑海!
难道……在这片被“净化者”这种恐怖存在窥伺、刚刚诞生的初生宇宙中,除了他们这些“外来者”,还存在着其他……更早到来的上古纪元的幸存者?或者……是“不屈号”其他侥幸逃脱的逃生者,在绝境中发出的求救信号?再或者……是某种未知的、自动运行的远古信标?
无论哪一种可能,这个微弱到极点的信号,都如同在绝对黑暗的绝望深渊中,骤然点燃的一缕微弱的、却真实不虚的烛光!虽然渺茫,却指明了方向!
“我们不是完全没有方向了,黑曼巴!”凌霄猛地转过头,将这一惊人的发现指给搭档看,原本因疲惫和悲痛而有些黯淡的眼神,重新燃起了名为“希望”的火焰,“艾拉博士……她给我们留下了最后的礼物,也许是唯一的生路!这个微弱的信号,可能是我们新的希望所在!”
他指着星云全息扫描图上,那个位于复杂星云结构深处、需要放大数倍才能看清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微小信号源标记,语气坚定地说:“我们去那里!无论如何,去寻找这个信号的源头!总比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这里坐以待毙,或者盲目乱撞要强!”
黑曼巴凑近屏幕,仔细看着那个渺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光点,又抬起头,看着凌霄眼中那重新燃烧起来的、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坚定光芒。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那丝迷茫和绝望强行压下,用力点了点头,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冷峻和果决:“明白!只要有方向,只要还有你在,老娘就没什么好怕的!走吧!去看看那鬼地方到底藏着什么!”
短暂的休整和希望的重燃,让两人恢复了些许体力和斗志。“追光者”号的所有系统再次被谨慎地逐一启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凌霄操控着飞船,如同最谨慎的潜行者,小心翼翼地驶出藏身的巨岩洞穴,再次融入外面那片危机四伏、迷雾重重的星云之中,调整航向,朝着星云深处那微弱的、却承载着全部希望的信号源,开始了新的、前途未卜的探索之旅。
希望的火种,在历经近乎熄灭的劫难后,再次被守护下来,只是变得更加微弱,也更加珍贵。它需要他们用尽全部的智慧、勇气和生命,去小心守护,并沿着这缕微光,在这片吞噬一切的初生宇宙黑暗中,艰难地传递下去。一场新的、更加孤独、也更加艰难的流亡与寻找命运的旅程,就此拉开了沉重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