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者”号如同一抹小心翼翼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滑行在初生宇宙那混沌未开、瑰丽而又危机四伏的星云物质海洋之中。飞船的引擎被刻意压制在最低功率,仅仅维持着基本的维生系统和姿态控制,所有非必要的设备,包括主动扫描阵列、长距离通讯器乃至生活舱的照明,都已彻底关闭。整艘飞船仿佛进入了某种宇宙尺度的“潜行”状态,最大限度地收敛着自身可能泄露的任何一丝能量信号,唯恐惊动这片未知领域中可能存在的、无法想象的掠食者。
舷窗外,是永恒变幻、光怪陆离的景象。浓稠如实质的星尘在引力的微妙舞蹈下,汇聚成绵延亿万公里的巨大漩涡,散发着幽蓝、暗紫、惨绿等种种难以名状的光芒。这些光芒时而柔和如极光,时而炽烈如超新星爆发的前兆,将飞船的装甲映照得斑驳陆离。然而,在这令人目眩神迷的瑰丽之下,潜藏的是致命的杀机。高能粒子流如同无形的剃刀,偶尔划破虚空;引力陷阱如同深海漩涡,悄无声息地扭曲着航路;更可怕的是,那些在光暗漩涡深处若隐若现的、巨大而扭曲的阴影轮廓,谁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星云自然形成的奇观,还是某种蛰伏的、以星辰为食的恐怖存在的触须。
凌霄端坐在主驾驶位上,身体微微前倾,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飞船。他的双手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控制面板上轻柔而稳定地移动,不断微调着航向,规避着前方感知到的能量乱流和引力异常。他的眉头紧锁,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并非因为体力消耗,而是源于精神的高度集中和压力。导航系统几乎完全失效,艾拉博士留下的数据中,那个指引他们前来的信号源微弱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在这片混沌的背景辐射之中。他不得不更多地依赖自身经过多次强化后、变得异常敏锐的神识,如同最灵敏的雷达,一遍又一遍地扫描着前方的能量流动轨迹,捕捉着那几乎难以辨识的信号残片,在危机四伏的星云迷宫中,艰难地修正着“追光者”号的前进方向。每一次微小的航向调整,都像是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充满了不确定性。
黑曼巴则如同最警惕的哨兵,坚守在副驾驶位,负责监控着飞船仅存的几项基础传感器读数——辐射强度、空间曲率微变、背景引力波扰动等。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不放过控制台上任何一丝异常的数据跳动。那场在“不屈号”残骸附近遭遇的、来自“净化者”的毁灭性伏击,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了两人的灵魂深处。那种在绝对力量面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让他们成了真正的惊弓之鸟。此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意味着灭顶之灾。船舱内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气氛,只有飞船引擎低沉的嗡鸣和两人压抑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这样提心吊胆的航行,持续了数日之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舷窗外永恒变幻的光影和传感器上枯燥重复的数据,记录着这段漫长而煎熬的旅程。
终于,在不知第几次从短暂的休眠中被警报(低级别的空间波动预警)惊醒后,两人发现周围的星云密度开始显着降低。浓稠的星尘逐渐变得稀薄,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空旷”的宇宙区域。这里的背景辐射明显减弱,能见度大大提高。而在区域的正中央,一个巨大的、不规则形状的阴影,如同海市蜃楼般,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中。
随着“追光者”号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阴影的轮廓在星云残余的微光映照下,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绝非任何已知的自然星体——没有行星的规则球状,也没有恒星的炽热光芒。那赫然是一艘庞大到超乎想象的飞船残骸!
这艘残骸的规模,甚至远超他们之前见过的、作为人类文明最后方舟的“不屈号”!其舰体长度目测至少是“不屈号”的三到四倍,如同一条死去的星空巨鲸,横亘在虚空之中。它的建筑风格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怪异感,舰体呈现出一种非金非石的暗沉材质,颜色深邃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表面布满了巨大而狰狞的撕裂伤口、深不见底的撞击坑洞以及大面积的能量熔毁痕迹,仿佛在亿万年前,经历了一场无法想象、惨烈到极致的星际浩劫。它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悬浮着,散发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冰冷的死寂气息,如同一座漂浮在宇宙坟场中的、属于某个失落远古文明的巨大陵墓。
而那个将他们指引至此的、微弱到极致的信号源,经过传感器再三确认,其源头,正是从这艘巨舰残骸的深处传来的!
“就是这里了。”凌霄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却又充满了新的凝重。他操控着“追光者”号,如同靠近一头沉睡巨兽的幼崽,小心翼翼地避开外围飘荡的金属碎片和能量乱流,最终将飞船稳稳地停靠在了残骸外围一块相对完整、面积堪比小型广场的巨大装甲板后面,彻底熄灭了引擎。“信号源还在,但……非常微弱,而且似乎被某种东西屏蔽或干扰着。”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没有退路,唯有前进。他们迅速穿戴好具备基本维生和防护功能的太空服,检查了随身携带的能量手枪、高周波切割刃、多功能工具包以及紧急求生设备。一切准备就绪后,他们通过“追光者”号侧舷的小型气密舱,踏上了这艘未知的远古巨舰残骸。
脚下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坚硬,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合金材质,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由星际尘埃和可能是有机物分解产物混合而成的、如同积雪般的物质。近乎真空的环境下,声音无法传播,只有他们自己呼吸器和生命维持系统运行的微弱声响,在头盔内回荡,更衬托出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空气中(近乎真空)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金属氧化、辐射衰变和某种……仿佛来自亘古的腐朽气息。
残骸内部的结构复杂得超乎想象,远超人类飞船的设计逻辑。巨大的通道纵横交错,如同迷宫,许多地方因为剧烈的爆炸或撞击已经彻底坍塌堵塞,形成了致命的陷阱。他们只能依靠信号强度的指引,在绝对的黑暗和冰冷的废墟中,依靠太空服上的照明灯,艰难地摸索前行。沿途,可以看到一些早已失效、风格奇特的设备残骸,其外形和接口与人类科技截然不同;墙壁上偶尔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充满几何美感和未知象征意义的壁画或蚀刻痕迹;更令人心悸的是,在一些相对完整的舱室内,他们看到了许多凝固在逃生姿态中的、非人形的生物化石——有的多肢节,有的带有甲壳,有的则更像是能量体生命的残留痕迹——显然属于某个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的未知远古智慧种族。
这里,仿佛是一座被时光遗忘的、飘荡在宇宙边缘的、失落文明的巨大坟墓,每一处残垣断壁,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场遥远而惨烈的悲剧。
他们小心翼翼地前行了数公里,穿越了数个巨大的、如同城市广场般的破损舱室。终于,在抵达一个似乎曾是舰船核心区域的地方时,周围的景象发生了变化。这里的建筑结构保存得相对完整,墙壁上甚至还有一些微弱、但依旧在运行的应急照明系统,散发出幽蓝色的冷光,照亮了布满灰尘却依稀可见精密纹路的地面。而那个微弱的信号源,其强度在这里达到了峰值,源头直指前方一扇紧闭的、造型奇特、由某种黯淡却依旧坚韧的能量屏障保护着的圆形大门。
这扇大门通体由某种暗金色的金属铸造,表面刻满了复杂而玄奥的、无法理解的螺旋状符文,那些符文似乎在微弱地流动着,散发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能量屏障如同水波般在门前荡漾,虽然光芒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但依旧散发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坚韧感。
凌霄示意黑曼巴保持警戒,自己则缓缓上前,尝试着将自身的神识,如同最轻柔的触须,小心翼翼地延伸出去,接触那扇大门和其上的能量屏障。
就在他的神识与屏障接触的瞬间——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明显询问和警惕意味的意念,如同跨越了无尽时空,直接从门后传来,使用的是一种极其古老、晦涩、但凌霄却凭借“擎天文明”的知识碎片能够勉强理解的精神语言体系。
“你是谁?”那股意念问道,声音(如果意念有声音的话)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疲惫、沧桑,以及一种仿佛沉睡太久刚刚苏醒的迷茫。
凌霄心中猛地一震!有智慧生命!这门后竟然有存活的智慧生命!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和警惕,尝试用同样古老的精神语系,将自己的意念传递过去,尽量表达出善意:“我们……是流浪者,在宇宙中迷失了方向。我们追寻一个微弱的信号来到此地。我们无意冒犯,只是在躲避……‘净化者’的追杀。”他刻意提到了“净化者”,这是一个试探。
“净化者……”门后的意念在接收到这个词时,明显产生了剧烈的波动,那股意念中瞬间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刻骨铭心的仇恨,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它们……那些毁灭者……它们还在活跃?还在……执行那可憎的‘净化’?”
“是的,它们无处不在,如同宇宙的瘟疫。”凌霄沉痛地回应,并将一段关于“不屈号”被伏击、人类文明火种几乎熄灭的记忆片段,小心翼翼地传递了过去,“我们……刚刚失去了我们最后的盟友,和……我们视为家园的方舟。”
门后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股意念仿佛在消化这惊人的、却又印证了其最深层恐惧的信息,又仿佛在回忆某种不堪回首的惨痛过往。良久,良久,那股意念再次传来,原本的警惕似乎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深沉的悲凉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进来吧,迷途的流浪者。”那股意念说道,带着一种释然般的叹息,“如果你们所言非虚,如果你们也是那场永恒‘净化’的受害者……或许,在这永恒的孤寂与绝望尽头,我们这些命运的弃儿……能够分享彼此的知识,以及……那微不足道,却可能是最后的……生存机会。”
嗡……
随着这股意念的落下,圆形的能量屏障发出一声低沉的鸣响,那黯淡的光芒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最终彻底消散。紧接着,那扇刻满符文的暗金色大门,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顺滑的机械运转声,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后面一条灯火通明、洁净得仿佛一尘不染、却空无一人的……通道。
门后的景象,与外面那片死寂、破败、充满岁月创伤的巨舰残骸,形成了无比鲜明、甚至可以说是诡异的对比。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死亡与生机、过去与现在,截然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