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震动转瞬即逝,仿佛错觉,可观象台暗渠石壁上积攒的灰尘,却簌簌地落下了一层,在摇曳的烛火光晕中,如一场无声的细雪。
死寂笼罩了狭窄的通道。
三人屏息对峙,感受着脚下大地深处传来的、那股几乎难以察觉的脉动,如同贴耳于沉睡巨人的胸膛。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陆九。
他那双习惯于在黑暗中洞察一切的眼睛,警惕地扫过暗渠的每一寸角落,最终停留在通风口一处不起眼的石缝。
他快步走过去,侧耳倾听片刻,脸色骤然一沉。
他从怀中摸出一片极薄的金属片,小心翼翼地探入石缝,轻轻一拨一挑,竟带出了一根细若蛛丝的金属线,线的末端,连着一个火柴头大小、布满细孔的金属圆头。
“声波监听阵列。”陆九将那东西捏在指尖,声音压得极低,“日本人比我们想的更周密,他们不只在义庄那边挖,还在全城所有可能的卦位节点都布设了这东西,企图捕捉开启宝藏前的‘前兆声波’。”
周砚凑过来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那我们刚才的动静……”
“刚才的震动来自地脉,而非机关,频率不同,他们暂时分辨不出。”白桃的声音异常冷静,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地动并未影响她分毫,“但他们已经把耳朵贴在了门上,我们不能再有任何试图开启的行为了。”
她的话语中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决绝。
陆九点点头,他迅速返回他们的临时驻地,从一个油布包里取出了最后几包药材。
那里面有色泽明黄的雄黄,状如剑脊的菖蒲,晶莹剔密的冰片,以及一小撮气味奇臭的阿魏。
他没有一丝犹豫,将这几种药材按照一个古怪的比例混合,搓捻成数枚龙眼大小的香丸。
“雄黄辟邪,菖蒲开窍,冰片清心,阿魏乱神。”陆九解释道,“混合在一起,以微火熏蒸,能散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生物气息,模拟出多人吐纳修行的假象。但要让假象更真,还需要一点东西。”
说着,他竟从角落里拖出一台废弃许久的手摇发电机,三下五除二地拆解开,取其内部的转子和线圈,经过一番巧妙的改装,将其与一个盛放香丸的铜制香炉底部连接起来。
他设定好一个简易的定时装置,每隔两刻钟,那装置便会驱动转子产生一次极其轻微的震荡。
“这样一来,香烟升腾的频率就会时断时续,如同人的呼吸节奏。”陆九拍了拍手上的油污,“既能迷惑敌人的声波监听,让我们像是在进行某种漫长的仪式,又能最大限度地节省我们自己的体力。”
看着陆九有条不紊地布置着这一切,一旁的周砚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翻开随身携带的那本厚厚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历年“放纸行动”中所有参与过传递护宝密信的联络人名单。
“白小姐,陆先生,”周砚指着册子,目光灼灼,“这份名单上,除了已经牺牲的同志,尚有三百一十二位金陵城内的平民,他们都曾冒着生命危险传递过我们的消息。他们是这个城市最沉默的守护者。”他深吸一口气,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我建议,发动‘全民守秘’。我们立刻通过秘密渠道,向这些人发放一种特制的药丸。”
白桃看向他:“什么药丸?”
“就用最普通的丹参和远志,微量即可,安神补心,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周砚的语速加快,“但我们要附上一句密令,让他们从今晚亥时开始,每夜睡前服下药丸,然后对着北方,在心中默念一句话——‘我不知宝在何处’。”
此言一出,连陆九都为之侧目。
周砚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文献学者的狂热:“日军的监测不仅仅是物理层面的,他们也在试图捕捉某种‘意识共鸣’。如果我们能让三百多个意志坚定的人,在同一时间,持续不断地向整个金陵的地脉网络发出‘我不知道’这个最纯粹、最真实的念头,这股庞大的‘无意识共鸣场’,足以形成一道精神上的屏障,彻底淹没、干扰他们对任何真实信号的捕捉!”
白桃静静地听着,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赞许。
她缓缓点头:“就这么办。越多人发自内心地说不知道,它就越安全。”
交代完任务,白桃走回暗渠中央。
那尊古老的浑天仪静静矗立,仿佛亘古不变。
她取出那枚刚刚引发了地脉震动的玉钥,却没有像之前那样试图将其放入凹槽。
她将玉钥平放在浑天仪的基座上,然后从针囊中再次取出一枚银针。
烛火下,针尖泛着幽冷的光。
她刺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沁出,这一次,她没有用血去激活什么,而是以针尖蘸血,在玉钥光滑的边缘,极其专注地刻画起来。
她刻下的不是符咒,也不是卦象,而是一个个微小却清晰的符号——那是七位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守护者与她自己,总共八个人的生辰天干地支。
每一笔,都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银针在坚硬的玉石上划出近乎无声的轨迹,留下一道道暗红色的血痕。
这是药王宗早已失传的禁术——“封愿契”。
以施术者的心血为引,以守护者们的命格为锁,一旦完成,这枚玉钥将永久性地自我锁定,除非八人同心同愿,主动解除,否则,它将永远只是一块普通的玉。
当最后一笔落下,白桃的指尖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但神色却异常平静。
她收回银针,轻声对着那枚玉钥说,也像是在对着自己说:“爷爷,你留下的不是一把钥匙,是一道考验。现在,我们替你写下答案。”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陆九和周砚,以及通过他们仿佛能看到的、远方的同志们。
“现在,举行‘无钥盟誓’。”
她没有用任何豪言壮语。
她只是伸出双手,示意陆九和周砚将手腕递过来。
白桃以两枚银针,精准地刺入两人手腕内侧的内关穴,随即,她将第三枚针刺入自己的内关穴,再用一根浸过药酒的丝线将三枚银针的尾部轻轻联结。
以针为桥,以内关为门。内关穴,通心包经,主血脉,系神志。
刹那间,一种奇妙的感觉通过丝线传递开来。
三人的心跳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校准,逐渐趋于同步。
他们的呼吸、他们的气血,都在这一刻达成了微妙的共鸣。
白桃引导着这股共鸣,将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最后一次地,触碰在玉钥的表面。
嗡——!
玉钥没有发出声音,却在三人的脑海中爆发出万丈光芒。
那光芒不再是内部的星斗,而是直接在他们眼前投射出了一幅浩瀚无垠的全景影像。
影像中,一道道身影如走马灯般依次浮现。
有清末摇着串铃走街串巷的老郎中,有民国初年身着长衫、在私塾里悄悄讲述国仇家恨的教书先生,有在码头上扛着麻袋、却用胸膛护住一卷密信的少年苦力,有战火中推着独轮车、运送伤员也运送着情报的农妇……无数张面孔,从清晰到模糊,从古代到近代,直至今日遍布城乡的、那些册子上的无名者。
他们是历代的守护者。他们没有名字,只有同一个身份。
白桃的声音在陆九和周砚的心底响起,清晰、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从此以后,没有钥匙,没有地图,没有入口。”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时空,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新京密室中殚精竭虑的日本老人。
“只有选择不打开的人,才是真正的开门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玉钥上的光芒骤然向内收敛,仿佛被一个黑洞吞噬。
当光芒彻底消失,那枚通透的玉钥,竟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变成了一块通体温润、却再也无法透视内部的乳白色石头。
几乎在同一时刻,金陵城内,从鸡鸣寺的古井,到夫子庙的照壁,再到朝天宫的石阶,那十七处曾与玉钥共鸣的古迹,再一次发出了低沉的嗡鸣。
但这一次,声波的方向截然相反——不再是向外扩散,而是如千江归海,由四面八方,齐齐向着江心洲的方向汇聚、收束,最终归于沉寂。
远在新京的秘密指挥室里,日军仪官疯狂地拍打着面前失灵的仪器,尖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信号都消失了?!”
一名技术人员满头大汗,颤抖着声音报告:“长官……我们的监测显示……那个‘宝藏’……它……它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一直端坐的老人猛地站起,又颓然地瘫坐回椅子里,浑浊的眼中写满了茫然与绝望。
他喃喃自语:“不存在?还是……我们再也够不着了?”
窗外,笼罩金陵多日的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月光静静洒下,落在江心洲观象台的顶端。
高塔的影子斜斜地投入江面,与水中一块沉寂的礁石上那个模糊的“离”字,完成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重合。
这一次,再也无人试图破解它的秘密。
暗渠深处,那炉“乱神香”正按照陆九的设定,吐出第一个微弱的烟圈。
一切似乎都已尘埃落定。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宁静中,一缕烛火映照下,那尊千年浑天仪最中心的一根铜轴,毫无征兆地,轻轻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