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丝温热,并非错觉。
它像一滴落入冰湖的岩浆,从戒指与皮肤相贴的地方开始,缓慢而执着地扩散开来。起初只是微弱的暖意,但随着他们向雨林深处凝望,那暖意竟开始变得滚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戒指内部苏醒,正急切地回应着来自密林深处的呼唤。
苏晚的心跳,随着这股热度,一下下变得沉重。
她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想要摘下这枚变得异常的戒指。
“别动它。”
一只大手,温热而干燥,覆盖在了她的手背上。薄靳寒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他没有看那枚戒指,深邃的黑眸紧紧锁着她的脸,仿佛要从她的表情里读出每一分感受。他的掌心很烫,力道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将她手指间那点焦躁的灼热感都压了下去。
他的声音很低,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带着独有的磁性,“有任何不舒服,马上告诉我。”
苏晚抬眸,撞进他那片深不见底的眼海里。那里面没有对未知的恐惧,也没有对神神叨叨的预言的轻信,只有纯粹的、针对她这个人的担忧。
她摇了摇头,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安定下来。
“还好,只是有点热。”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磐石和几个队员立刻转身,举枪警戒。
“别紧张,外来人。”
苍老的声音响起,是那个老萨满。
他没有带任何战士,独自一人,拄着那根雕刻着蛇形图腾的木杖,从部落的方向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昏暗天光下,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庞显得格外肃穆。
“在你们踏入‘阿尼玛’的领域之前,有些东西,你们必须亲眼看到。”老萨满的视线越过所有人,径直落在苏晚身上,或者说,是落在她戴着戒指的手上。
薄靳寒眉峰蹙起,将苏晚更严密地护在身后,冷声道:“我们没时间看你的部落历史。”
“这不是历史,这是正在发生的灾难,也是……你们的命运。”老萨满摇了摇头,他没有强求,而是用木杖指向旁边一处不起眼的山壁,“跟我来,神之印记的持有者,‘阿尼玛’在呼唤你,它会让你明白一切。”
苏晚从薄靳寒身后探出头。她能感觉到男人的肌肉是紧绷的,像一头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猎豹。但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告诉她,这个老萨满没有恶意。
那枚戒指越来越烫了。
“我们去看看。”苏晚拉了拉薄靳寒的衣角,轻声说。
薄靳寒的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最终还是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他对着磐石递了个眼色,整个小队立刻变换阵型,将苏晚和薄靳寒护在中心,跟上了老萨满的脚步。
老萨满没有带他们走远,只是来到雨林边缘一处被巨大藤蔓遮蔽的隐秘洞穴前。洞口不大,仅容两三人并排进入,里面黑漆漆的,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苔藓的气味。
他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一些粉末,洒向洞口。然后,他用一种古老而拗口的语言,低声吟唱起来。那调子诡异而悠长,像是风穿过峡谷时发出的呜咽。
随着他的吟唱,洞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一股微风从内向外吹出,带着一丝凉意。
“进来吧。”老萨满率先走了进去。
薄靳寒打了个手势,一名队员立刻开启头顶的战术射灯,强光瞬间刺破黑暗,照亮了洞穴内部。
这似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并不深,但四壁却出乎意料的平整。当灯光扫过石壁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壁画。
画风粗犷古朴,用的是某种红黑相间的矿物颜料,线条简单,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老萨满走到洞穴中央,那里有一个简陋的石台。他将木杖立在一旁,又从皮囊里取出几块奇怪的石头,以特定的方位摆好,最后在中央点燃了一小撮干草。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火苗并非普通的橘黄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幽幽的蓝色,火光摇曳,投射在四周的石壁上,那些静止的壁画,竟像是活了过来一般,在晃动的光影里产生了动态的错觉。
“看。”老萨满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里回响,带着一种讲述史诗般的庄严。
他的手指,指向了第一幅壁画。
画上,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土地。巨大的树木下,人们在耕种,狩猎,孩子们在奔跑嬉戏。而在土地的最深处,地底之下,画着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圆形物体。无数代表着“生命”的线条从圆形物体中延伸出来,滋养着地上的万物。
“这是‘阿尼玛’,我们称之为‘生命之灵’。”老萨满解释道,“它沉睡在大地之心,是这片土地所有生命的母亲。它的呼吸,就是土地的脉搏。”
接着,他指向第二幅画。
画面突变,天空中出现了一个燃烧的火球,直直地砸向大地。大地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深可见骨。而地底那个发光的“阿尼玛”,也被这道裂痕波及,原本圆润的形态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纹。
“天空的蛇流了血。”老萨蒙重复着之前的话,这一次,所有人都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从那天起,一切都乱了。”
他的手,移到了第三片区域。这里的壁画内容变得混乱而恐怖。
一片土地上,庄稼在一夜之间疯狂生长,结出硕大却有毒的果实;而另一片土地,则瞬间枯萎,化为焦土。
壁画上的人们,也出现了可怕的变化。一个场景里,一个健壮的青年,在短短几个日升月落的画面切换中,迅速变得白发苍苍,衰老而死。而在他旁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却返老还童,变回了孩童的模样。
动物们也未能幸免。温顺的食草动物变得狂暴嗜血,而凶猛的野兽则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这些画面,完美解释了他们进入这片区域后所见到的种种诡异景象。时间的流速在这里是混乱的,生命形态的演变也是毫无逻辑的。
“河水喝下了毒……是时间的毒药。”苏晚喃喃自语,她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全部含义。
“‘阿尼玛’受伤了,它的力量开始失控地外泄。”老萨满的声音沉痛无比,“时而枯竭,时而泛滥。被它的力量过度笼罩,生命就会被加速,走向尽头。而远离它的地方,则会失去生机,慢慢凋零。整个世界,都在它的病痛中挣扎。”
薄靳寒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虽然不信鬼神,但眼前壁画所描绘的,与他们用最先进仪器监测到的“时间场异常”和“能量波动”现象,完全吻合。
这是一种超出目前科学认知范畴的、源自地底深处的巨大能量场。
苏晚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幅壁画上。
那幅画,占据了最大的一片石壁。画面中央,是那道巨大的地表裂谷,裂谷深处,那个带有裂纹的“阿尼玛”光芒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或者……彻底爆发。
而在裂谷的边缘,站着两个小小的人影。
其中一个,伸出手,手上戴着一枚戒指,戒指的形状,与苏晚食指上的那一枚,一模一样。戒指上散发出的光芒,正与地底的“阿尼玛”遥相呼应。
而在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身影,那个身影紧紧挨着持戒者,像一个守护者。
“只有成对的灵魂,才能修补破碎的月亮。”老萨满的视线在苏晚和薄靳寒之间来回移动,“壁画的预言说,当天空之蛇再次流血时,持有‘神之印记’的人,会带着她的‘锁’来到这里。她是安抚‘阿尼玛’的唯一希望。”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壁画最深处那道被重点描绘的裂谷。
“那里,是我们部落的禁地。是‘阿尼玛’的伤口,也是它力量最狂暴的地方。你们要找的外来人,他们夺走了部落刚刚降生的、沐浴了‘阿尼玛’气息的婴儿,他们……正朝着禁地去。他们想要人为地引爆‘阿尼玛’的力量,夺取那‘终结的果实’!”
老萨满的语气变得激动而愤怒,“他们不知道,那样做,会让‘阿尼玛’彻底苏醒!它的怒火,会吞噬这里的一切,然后蔓延到整个世界!”
他转过头,用那双浑浊却透着智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苏晚。
“持有神之印记的人,只有你,或许能靠近它,安抚它。你的身上,有初始的种子,那是与‘阿尼玛’同源的气息。”
他又看向薄靳寒,眼神变得复杂而充满警告。
“而你,外来人的首领。你的灵魂太过强大,充满了杀戮和征服的气息。你若是靠近禁地,只会激怒‘阿尼玛’,让情况变得更糟。你会成为点燃一切的火星。”
“你的意思是,”薄靳寒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洞穴里的寂静,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蓝色的火焰都跳动了一下,“要让她一个人去?”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苏晚能感觉到,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那力道,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这个男人,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绝对的、不容商量的拒绝。
“这是唯一的办法。”老萨满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她是钥匙,只有钥匙,才能进入锁孔。任何外力的强行介入,都只会……毁了那把锁。”
说完,老萨满深深地看了苏晚一眼,那眼神里有祈求,有敬畏,还有一丝悲悯。他不再多言,从石台上拿起一小撮燃烧后剩下的灰烬,用一片叶子包好,递给苏晚。
“这是引火的余烬,把它带在身上,在禁地附近,它能帮你们屏蔽一些混乱的气息。”
他将东西塞进苏晚手里,然后拄起木杖,佝偻着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洞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洞穴内,一时间只剩下幽蓝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
队员们大气都不敢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薄靳寒和苏晚身上。
老萨满的话,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尤其是最后那句警告。
“老大……”磐石艰难地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晚低头,看着手心里那包温热的灰烬,又感受着食指上那枚戒指传来的、愈发清晰的灼热感。
她抬起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薄靳寒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将她和整个世界的恶意隔绝开。他的侧脸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轮廓分明,下颌线紧绷,眼神晦暗不明,看不出在想什么。
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低气压,却清晰地告诉所有人,他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
“我不去。”苏晚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薄靳寒猛地转头看她,黑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我不是什么钥匙,也不是什么救世主。”苏晚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的任务,是阻止基金会,找到我需要的东西,然后带我的人,安全离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紧抓着自己不放的手上,语气放缓了一些。
“我不会一个人去冒险。我们是一个团队。”
薄靳寒盯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洞穴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终于,他缓缓松开了她的手,但下一秒,却伸出双臂,将她整个人都拉进了怀里。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苏晚的脸颊整个贴在了他坚硬温热的胸膛上,鼻息间全是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硝烟、雨林湿气和淡淡冷香的、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
他的手臂环在她的腰后,收得很紧,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许一个人去冒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