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
埃尔法驶下高速,车轮碾上一条崭新的柏油路,行驶得异常平稳。
路口立着一座仿古牌坊,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五个大字——周家村旅游区。
周楚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他记忆里那条模糊的乡间土路,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宽阔平整的马路。
道路两旁,鳞次栉比的仿古商铺挂着“周家土菜馆”、“江南特产”的招牌。
穿着各色冲锋衣的游客三三两两,举着手机和自拍杆,喧闹声隔着车窗,依旧清晰可闻。
这里和他凭空想象出的江南水乡,没有半点关系。
慕容千雪怔怔望着窗外。
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映满了流光溢彩的霓虹,将那一点点近乡情怯的期待,冲刷得干干净净。
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陌生感。
“变化……好大。”
她轻声呢喃,话音里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
那条她小时候赤脚摸过鱼的小溪,被砌上了整齐的白色石栏,成了一道纯粹的观赏景观。
村口那棵据说活了几百年的大榕树,树干上挂了一块介绍历史的木牌,下方围满了拍照的游客。
一切都变得精致、规整。
却也死气沉沉,失去了原本的野趣和鲜活。
周楚将车速放得更慢,依着导航的指引,在商业街尽头拐进一条幽静的小巷。
巷子深处,一座古朴院落安静地伫立着。
高大的门楼覆盖着青灰色瓦片,朱红木门饱含岁月侵蚀的痕迹,门前两盏昏黄的灯笼散发着微光。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人正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焦急地朝巷口张望。
周楚将车稳稳停下。
老人立刻迎了上来,脸上还带着几分不确定。
直到看清从副驾驶下来的慕容千雪,他浑浊的眼睛里才瞬间迸射出夺目的光彩。
“大小姐!”
老人的声音沙哑,透着久别重逢的激动。
“您可算回来了!”
慕容千雪看着眼前这位比记忆中苍老了太多的管家,鼻尖控制不住地泛酸。
“李叔,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好吗?”
“好,好着呢!”
李叔连连点头,视线随即越过慕容千雪,落在了她身后刚刚下车的周楚身上。
下一秒,老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倏然睁大,嘴唇开始哆嗦,震惊、难以置信、狂喜……种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他苍老的脸上疯狂交织。
“小……小楚?”
一声迟疑又无比熟悉的呼唤,轻轻响起。
这两个字,像两枚无声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周楚和慕容千雪。
周楚的身体猛地一僵。
又是这个名字。
如果说父亲在电话里的确认是第一重冲击,那么此刻,从一个素未谋面的老人嘴里听到,就是足以颠覆他现有认知的一场海啸。
他几乎是立刻转头,看向身旁的慕容千雪。
只见她紧紧抿着唇,原本就白皙的脸颊此刻看不到一丝血色,那双看向李叔的眼睛里,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李叔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他看着周楚那张礼貌却写满疏离的脸,又看了看慕容千雪紧绷到极点的神情,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转为一股浓重的茫然和困惑。
“李叔,您好。”
周楚率先打破了这片死寂,他露出一贯温和的微笑,主动伸出手。
“我是周楚,千雪的丈夫。”
他随即侧过身,熟练地将两个宝宝从后座的安全提篮里抱出来,用孩子的出现,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这是我们的孩子,哥哥叫周慕言,妹妹叫周慕雪。”
“哎哟!”
李叔的注意力果然被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家伙吸引,他连忙摆手,脸上挤出歉疚的笑容。
“看我这老眼昏花的,人老了,眼神不济,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他嘴上这么说着,可那双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地往周楚脸上瞟,带着怎么也挥不去的疑惑。
李叔引着一家人走进大院。
院子很大,青石板铺就的地面残留着傍晚小雨的湿气,空气里混杂着泥土与桂花的清香。
周楚抱着孩子走在后面。
当他的脚掌踏上那凹凸不平的石板路时,一种无法言说的熟悉感,从脚底窜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看见院子角落那口布满青苔的古井。
他看见井边那棵需要两人合抱的巨大桂花树。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搜寻不到任何相关的画面。
可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回应着某种来自血脉深处的古老呼唤。
“大小姐,姑爷,房间都收拾好了。”
李叔将他们带到东厢房的一间屋子前,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门。
“这是您以前住的房间,里面的东西都没动,就给您添了张婴儿床,被褥也都是新晒过的。”
房间里,一应俱全。
周楚将睡熟的宝宝们安顿好,又帮着慕容千雪把行李简单归置,这才找了个借口,独自一人走回了院子里。
夜风微凉,吹散了些许他心头的烦躁。
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停顿许久,最终还是划到了父亲的号码,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通。
“喂,小楚,到了?”周陈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嗯,刚到,李叔把我们安顿好了。”
周楚应了一声,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目光投向沉沉的夜空。
他装作不经意地问:“爸,问您个事儿。”
“我小时候,是不是有个小名叫‘小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
“是啊。”周陈青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笑意,“你爷爷奶奶都这么叫你,说叫起来亲切。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楚的心跳,停了一拍。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有些干涩。
“没什么,就是千雪家这边的管家,刚才对着我喊了一声,我有点奇怪。”
他顿了顿,终于问出了那个盘踞在他心头、让他坐立不安的根源问题。
“我们家以前在周家村的老宅,是不是……就在慕容家大院的旁边?”
这一次,电话那头的沉默,持续了更久。
久到周楚几乎以为信号断了。
周陈青那带着无限感慨的叹息声,才顺着电流缓缓传来。
“何止是旁边。”
“我们家的枕溪园,和你岳父家的慕容大院,就隔着一堵墙。”